竹林里只剩溪流潺潺之声,那对我造成深刻启迪的声音也静默了。
我向四周望,揣想着王镇武老先生在这竹林里徘徊苦思的情景。他不死,坚持等待着传人出现,这种执着令人钦佩。只不过,世事难料,当他在转世、投胎的环节出现问题时,已经超出了人力控制范围,由“大善”反酿成“大祸”。
“嘿,我懂了,就是这样——”三树陡然间一跃而起,身上湿淋淋的,十几处一起往下滴水。
他的样子虽然狼狈,但脸上却露出喜悦的笑容,双眼精光四射,可知心里的疙瘩已经解开。
“你等着,你等着!哈哈哈哈……”他向我一指,随即大笑着向竹林外飞奔。
我没有喝止他,因为我知道,此刻的三树已经不是十分钟前的那个他。
思想的运转速度瞬息间就能穷尽时间上的古今、空间上的宇宙。当三树仰面躺在冰冷的溪流中思考十分钟时,他或许已经想通了自身、人生、世界、宇宙的所有问题,与大科学家霍金所能想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的问题来了。”竹林里的声音说。
“什么问题?”我问。
“思想上的大问题。”那声音回答。
我昂然回答:“如果有某些事真的需要我做奉献,那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别人可以死,唯独我不可以?”
张全中带我来王家,是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契机。王镇武老先生、三树、男婴的出现,更是连续点燃了迷茫前路上的三座灯塔。现在,是我独力向前摸索的时候了。
少顷,王宅方向突然传来了枪声。
枪声连响了三次,前两声短促而干瘪,很明显是*****射击发出的。最后一声,沙哑粗粝,回声悠长,或许是土制***发出。
两分钟后,三树飞奔而来,肩上扛着一具遗体,左手中抱着一只襁褓。不必问,那必然是王老先生的遗体和王家的婴儿。
这次,三树没有在亭下停步,而是直接进了亭子。
“就在这里,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地,把一切都见个分晓——”三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不解决问题,那就没人能解决问题了。”
话音未落,竹林外喧哗声大作。
有女人边哭边骂:“挨千刀的,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你把我孩子抢到哪里去了……还我孩子……”
有男人激愤地怒吼:“你把遗体弄到哪里去了?滚出来,滚出来!你在哪里?滚出来……”
三树抢走遗体和婴儿,王家人的激烈反应可想而知,口不择言,可以理解。
石磨一直都在缓缓旋转,磨心里的泉水涌出来之后,先形成一个近一百五十度的巨大扇形,然后才向亭下流去。
在那个清水漫溢形成的扇形中,细波粼粼,如同一幅铺在石桌上的上等熟宣,等待着大文人、大画师们挥毫泼墨。
“请吧。”三树向那磨盘指了指。
波光中忽然出现了一缕金色的光影,我向上看,原来亭盖中央有十几点镂空之处。
紫竹极高,枝叶交错,几乎把亭子遮住。从镂空处漏下的光影极少,必须等到风过竹林时将枝叶吹开,阳光才能覆盖亭子,所有镂空处都射下光影来。
有那么一瞬间,镂空的光影一个不少地落在磨盘上。
如果磨盘是静态的,那么光影就会在上面投射出一幅清晰可辨的静态画,但现在,磨盘、流水全是动态,连光影也不断地出现、消失、消失、出现,一切元素全是处于频繁的变化之中,令人目不暇给。
“什么?”我并不明白三树在提示什么。
“此时此刻,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力担大局了。”三树说。
我伸出双掌,遮挡在磨盘上方,截取那些变幻的光影。光影从我的指缝里漏下,更增加了磨盘表面光影变化的复杂程度。
“世事已然多变,如果再将种种变化辅以‘阴阳、阳阴、轮回、循环’,那么其变化的复杂性必定增加百倍不止。世事如棋局局新,阴司如磨磨新魂……”竹林中的声音说。
官大娘曾经说过,人死后过奈何桥、上望乡台、饮孟婆汤之后,下一步就是要过磨盘山,研磨重塑,成为一个“无思想的新人”,失去从前的一切,然后才能进入六道轮回投胎。
“磨盘山——”我想到这三个字时,平面的磨盘突然隆起,迅速成长为一座高五尺、直径三尺的迷你型小山。本来,磨盘的上盘只是绕着磨心做平面旋转,下盘则沉稳不动。现在,两扇磨盘都变成了“可动”的立体石球,两球接触点有一凸一凹的两片石槽,流水正从石槽里飞溅出来。
光影落在这小小的磨盘山上,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照着唯一的主角。
我意识到,王老先生的“不死”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其代价也许就是将在眼下的磨盘山上磨为齑粉。或者说,因为某种错误,这婴儿也无法幸免。
“喂,喂,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十几名男女逆溪流而上,跌跌撞撞地到了亭下,一起跪在水中。
另一侧,七八个精壮年轻人拎着短枪悄悄掩杀过来。
三树猛然间吐气开声:“定——”
亭子四周立刻出现了一层透明的帐幕,将年轻人隔在外面。任凭他们怎样撕扯,帐幕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