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树,你来了。”我向他打招呼,不过他根本没有看我,而是从我身前经过,走向甬道深处。
“三树。”我察觉情况不对,提高了声音大叫,“不要过去,有蹊跷。”
三树并未停步,身体摇晃,脚底拖沓,仿佛一个梦游症患者。
“三树,不要过去,停下。”我必须分心照顾婴儿,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起身阻拦,
“夏先生,夏先生,到这里来,快到这里来。”女子的声音又响了。
我提气怒喝:“何方妖孽?胆敢用妖术诱人?”
这种情况下,襁褓在手,我的战斗力已经大打折扣,无法照顾三树。我相信,三树也听到了那种诱惑的叫声,只不过叫的是他的名字,所以他才会从下面的甬道里爬上来。
甬道深处,仿佛隐藏着无数恶魔,正在以各种蛊惑人心的姿势,向三树发出致命的诱惑。
作为藏传佛教的修行者,如果换成其它时刻,如果三树的身体和精神都很正常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被诱惑的情况。可是,重伤之下,三树的精神已经出了问题,无法控制自己,才会身不由己地走向声音来处。
我看看怀里的婴儿,再看看三树,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取舍。
迟疑之间,三树已经走到拐角处,再走一步,就要消失在我视野中。
我咬了咬牙,单手撑地,一跃而起。
就在此时,深井之内那亭子再次落下来,我无法抱着婴儿涉险,因为他只是个刚出生的毫无抵抗能力的人,反观三树却是一个成年人,而且是奇术修行者。两者比较,我更应该守护婴儿。
“三树。”我提起大叫,“你坚持住,我先把婴儿送上去。”
我走出甬道,站在亭顶,婴儿也似乎知道即将离开危险之地,在我怀中变得异常安静。
我回头望,三树已经消失在拐角,甬道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夜明珠青色的光芒。
“他会没事的,他会没事的。”我低声安慰自己。
不过,仅仅在十秒钟之后,甬道那头传来一声惨叫。
“是三树。”我猛的一惊。
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仿佛有一个甚至是一群歹徒正在用利刃穿刺三树的身体,以至于他的叫声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惨烈。
我重重地顿足,必须回去救人,但这婴儿怎么办?如果我把他放在亭顶,任由他自己上去。不行,他只是个婴儿,出了任何问题,哪怕是一小块石头,也会造成遗恨终生的伤害。
三树的惨叫声持续地响着,我长叹一声,抱着婴儿,冲向甬道。
既然两难割舍,那就合并在一起战斗吧,至少在我的保护之下,婴儿的安全性更高一些。
转过甬道,令我吃惊的是,视线之内仍然没人,想象当中的鲜血遍地的惨景并没有出现。
“三树。”我扬声大叫,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我拔腿向前,连续过了三个拐弯,终于听见了三树的声音。
他在诵经,说的全是梵文,时断时续,似乎在跟某个人对谈,语气忽而高扬,偶尔低沉,忽而诘问,忽而争辩,竟像是在寺庙斗经场上,与同伴斗经一样。
我再向前走,一直到了石室入口处,看见三树站在石室的中心,仰面向上,粗大的喉结不停抖动。
他双手攥拳,抵住左右太阳穴。通常,一个人只有在全力思考的时候,才会做出这种动作。对于修行者来说,这样的动作却十分危险,因为修行者思考的每一个问题都非常深邃,答案千变万化,没有止境,当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某一个问题时,一旦脑力枯竭,脑神经就会受到永久的损害,无法恢复,瞬间变成植物人或者是脑瘫者。
石室里只有三树一个人,没有女人,甚至连另外的人影都没有。我明白,一切声音都是诱惑,来自于心魔,心魔一起,十界诱惑都起,心魔一灭,外界诱惑荡然无存。一切的一切,都在于人的本心,就像最古老的禅语那样,风不动,旗不动,是人的心在动,一旦人心平静,风也不动,旗也不动,大千世界,波平浪静。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投入一切,追求的会是虚空吗?连一阵风一片云一块雪都没有,只是虚空,那么所有前人的智慧呢,甘丹寺三百零八位老僧虹化之后,身体变为舍利子,那些舍利子是真实存在的,这无可辩驳,至于他们的灵魂去了何处,那已经无从查考,但是,你不能告诉我,我们的追求皆是虚空。”三树说。
石室顶上是空的,但三树对着那里发声,表情严肃,目光炽热,仿佛那里坐着一位得道高僧,能够给他最深的智慧启迪。
“如果你否定我的修行,那就是说,否定了我甘丹寺所有僧侣的修行,你有什么根据?说我们的未来皆是虚空,你向我展示的岂非也是另外一种时空,如果你要我相信你的道,就必须让我看到实际的东西。”三树又说。
“嘻嘻嘻嘻。”我听到了女子的笑声。
石室内出现了无数条影子,颜色虽然只是单调的青灰色,但那些影子身段曼妙,翩翩起舞,煞是好看。渐渐的,她们聚集在一起,把我和三树隔开。
“在这里忘掉一切,尽情享受,你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予,这里与世隔绝,可以任由你做任何事,哪怕是最原始的欲望都会得到尽善尽美的满足。外面的世界有太多条条框框,所以你不能做你自己,现在,只要你想,你就是最原始的山民,没有任何礼法的束缚,你的一切出于天性……”那女子的声音幽幽的响起来。
我低声回答:“把一切幻象都收了吧,对于真正的修行者来说,这些毫无意义,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隐居此地,那都与我无关。我们是不速之客,找到想要的东西就走,绝不过分打扰,请收了幻象,放了我的朋友。”
那女子又笑起来:“你是个聪明人,能够看透一切,令人钦佩,但这也未免太无趣了,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不如及时行乐,那才不枉此生。”
我皱着眉回答:“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好好商量,不行的话,那就得罪了。”
那女子大笑:“怎么得罪?”
我懒得跟她解释,大步向前,穿过那些影子,走到三树身边。
三树颤得很厉害,额头青筋暴跳,,胸口起伏不止。
“三树,我们走了。”我说。
从外面看,石室顶上的确空无一物,当我跟三树并肩而立的时候,却发现顶上出现了繁复精致的藻井。那藻井不是一幅画,而是真实存在,似乎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洞口,通向更遥远的世界。
我微微一怔,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从那里进去,或者称之为出去,是不是就能到达某个极乐世界。现实生活压力太大,求神拜佛者都是在祈求内心的平安,如果真能找到一个心灵的庇护之所,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毫无犹豫地躲进去。
“那你是什么?那里是哪里?”我问。
“那是人类追求的最终目标,无论什么人都将有所归宿,那里就是归宿,一切的一切,万事万物,最后的终结点。”三树回答。
藻井之内,繁花盛开,花瓣上下,无数飞鸟和昆虫穿梭其中,那是一个生机勃勃之地,与现实世界有着根本的不同。
“三树,那是假的,是幻象。”我说,“我们在极深的地底,不可能看到这些,既然是幻觉,早脱身,早安全。”
“你说它是假的,世间又有什么是真的?修行者追求的是精神上的极高境界,你不也是假的,完全存在于思想之内,假的和假的,还有区别吗?我进入那里,或者修行至百年之后进入另一个地方,有区别吗?”
他这样问,证明他的心已经乱了,失去了最根本的原则。
我知道,在所有宗教宗旨当中,提升自己,有了巨大的能力之后泽被苍生是最高追求。如果单纯追求个人修行的极致,那就太自私了,只会越来越自我,全身心封闭,犹如蝉蜕,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贡献。就像张全中那样,他活着的最根本意义,就在于要和静官小舞一起永生,逃离时间之外,既然有这种极端自私的目标,那么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这件大事的铺垫,与地球上的数十亿人民毫无关系,这样的修行没有意义。
当下,三树的言行表明,他即将踏上与张全中一样的道路,这是非常悲哀的一件事,因为只要他走上岔路,半生修行,就全都废弃了。
“三树,上天赐予我们生命,不是任由你挥霍的,每一条生命都对应着不同的责任,我问你,你已经尽到你的责任了吗?无论在甘丹寺还是其他地方,你所做的都已经问心无愧了吗?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我马上就走,甚至根本就不应该进来。”
在我和三树对话期间,四周一直有影子穿梭舞动,扰乱着我们的视线,我视而不见,但三树肯定受了影响,双眼不停地眨着,可见心情已经,混乱不堪。
“我在甘丹寺……”三树终于低下了头,视线离开了藻井,“我在甘丹寺,还有一件事,没有了断。”
“是什么?”我问。
“后山之上,有一棵两人合抱的菩提树,常年开花,繁花满树,每年到了夏天,山上冰雪消融之时,石缝里的冰泉流出,正好冲刷树根,我从七岁起,每年夏天的九十多个日子里,我都会每天三次到菩提树下,清扫冰水,竭尽全力,减少冰水对大树的危害。如果我死了,那棵树也要死了,这是我今生最大的牵挂。除此之外,万事万物,与我无关,”三树说。
“既然有牵挂,那就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地了断,否则,你的死就带来了连锁反应。”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