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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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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童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她皱着脸,噘着嘴,对着那架破损不堪的车辇,她欲哭无泪。

亏到姥姥家了。

这位肤腻城城主在接连两次逃出生天后,并无半点庆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实认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这是常有的事,好些历史上风光无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还不如她呢,给白笼城、香祠城当牛做马,混得比鸡犬都不如,鸡犬还敢打个鸣儿、吠几声路人。那些当过城主的大鬼物,如今敢吗?

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风轻,半点血腥气都没,反而是最让范云萝揪心的。

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白骨剑仙”的人情,从来都是要还的。

从无例外。

范云萝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脸,绕着宝贝车辇行走一圈,这儿摸摸那里擦擦,心疼不已。

想要修复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钱。在鬼蜮谷,不动家底,想要挣点新鲜的神仙钱,有多难?

范云萝突然之间,以额头撞辇,砰然作响。

她使劲干嚎起来。

看得那位侥幸活着返回城中的老妪,愈发心虚。当时在乌鸦岭,她与那些肤腻城宫装女鬼四散而逃,一些个时运不济,屋漏偏逢连夜雨,还不如死在那位年轻剑仙的剑下,给那头金丹鬼物带着手下掳走了,她躲得快,事后还拢起了几位肤腻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将功补过,可现在看到城主的模样,老妪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这架势,该不会是要她拿出私房钱,来修补这架宝辇吧?

一时间,老妪都有了改投别城的念头了。

鬼蜮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底层的虾米,就只能吃泥巴了。

一旦出现损兵折将的状况,后果不堪设想,很容易招来周边势力的觊觎,一旦几方势力暗中结盟,一拥而上,那肤腻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在这里,只要是厮杀,最忌讳僵持不下,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经常被更大的势力趁虚而入,打生打死的双方,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决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权衡之后,吃定了猎物,故而往往一击毙命,十拿九稳。

范云萝虽是金丹修为,但肤腻城依旧显得势单力薄,所以范云萝最喜欢故弄玄虚,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对外泄露,自己与披麻宗关系相当不错,认了一位披麻宗驻守青庐镇的祖师堂嫡传修士当义兄,可老妪却知根知底,瞎扯呢,若是对方肯点这个头,别说是平辈相交的义兄,便是认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萝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潜心问道,不问世事,在披麻宗内,与那壁画城杨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骄子,懒得与肤腻城计较这点腌臜心思罢了。

她们这肤腻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最垫底的势力,带去乌鸦岭的那拨女鬼,都是范云萝手底下能打的心腹,这一趟,真是伤了肤腻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经受了重伤,少则甲子,长则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少了一分战力不算什么,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战力见长,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养在外边的姘头,这是鬼蜮谷南方众所皆知的事实,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与城主是道侣,她也是真正管事的,为了白娘娘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肤腻城极其不顺眼。

老妪微微低头,脸色阴晴不定,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肤腻城护城大阵的中枢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肤腻城,说不定下一任肤腻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总计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城池,换了城主,不过是各凭喜好,换一个名称而已。

这是鬼蜮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据说是从白骨京观城传出来的,攻城拔寨,相互倾轧,任你胜利一方斩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剥,虐杀鬼物,都无所谓,唯独不许大肆破坏、以至于将城池摧毁成废墟,除非是有那底蕴和本钱,十年之内,在废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观城几大地仙鬼帅就会率军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鸡犬不留。

老妪犹豫不决,虽说更倾向于背叛肤腻城和不成气候的范云萝,可还是有些犯难,这等卖主求荣的龌龊事,在鬼蜮谷终究还是不太讨喜,便是换了主人侍奉,一样会给功勋元老排挤得厉害,借机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个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样是女子,不会在意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萝突然停下那个疯疯癫癫的动作,转向老妪,楚楚可怜道:“白笼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说今年还有下一次的贡品,要双份。常嬷嬷,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肤腻城这么点残兵败将,现在上哪儿去找上得台面、入得白笼城法眼的法器。”

老妪心头一颤,笑道:“城主,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开了金口,咱们肤腻城最少百年之内,是不用担心任何贼人惦念了。”

范云萝那张稚嫩脸庞上,依旧愁云密布,“可是肤腻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强撑百年,晚死还不是死。”

老妪只得挤出笑脸,安慰道:“城主无需灰心丧气,百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时来运转个一两次,咱们肤腻城说不得就会摇身一变,变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时候城主别说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脸色,说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

范云萝点点头。

她伸出手指,如小猫儿抹脸,挠了挠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伤心欲绝了,怎的也没几滴眼泪,有些不像话了。”

老妪哑口无言。

范云萝大手一挥,将车辇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门,嚷嚷道:“我这就扎个草人去,戳死那个戴斗笠的混蛋!”

老妪跟在身后,心思急转。

城主这番言语,是在敲打自己?还是无心之语?

范云萝脚步不停,突然转头问道:“对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妪尴尬道:“对方好像没有自报名号。”

范云萝停下身形,呆若木鸡,蓦然双袖挥动,双脚乱跺,悲苦万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妪无可奈何。

城主府邸内的那座闺房,都堆放多少个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萝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间,其实挺像……会走路的一根萝卜。

宝镜山深涧那边,下定决心的陈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书简湖紫竹岛的鱼竿,瞅准水底一物后,不敢观水过多,很快闭气凝神,然后将鱼钩甩入水中,试图从水底勾起几副晶莹白骨,或是钩住那几件散发出淡淡金光的残破法器,然后拖拽出涧,只是陈平安试了几次,惊讶发现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楼,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陈平安还不信邪,又试了几种法子,始终无法从水底取出任何一件东西。觉得可能是这座深涧孕育天地灵气,形成了类似山水阵法的屏障,最后还捻出了一张黄色符纸的破障符,以此开道,迅猛丢入水中,再抛竿跟随那条小路闯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运阴沉的水中燃烧极快,依旧无功而返。

陈平安蹲在水边,有些心疼那张破障符。

杨崇玄躺在对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别说你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历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宝尽出,甚至还有修士借用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饮水瓶,耗费灵气,运转神通,从此涧中汲水无数,饮水瓶中的水,都足够淹没一座王朝大城,可还是不曾从此涧取出任何一件东西,一笔买卖,亏惨了,知道原因吗?”

陈平安笑道:“还望杨道友解惑。”

游历在外,喊人道友,最不会犯错。

杨崇玄双手叠放作枕头,晒着太阳,眯眼望向天空,缓缓道:“许多山头,喜欢让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镜花水月的术法,作为谋财手段,世间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风情万种的仙子们一个个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可真实距离是多远?你这鱼线,又能有多长,十万八千里有没有?”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想多了。”

杨崇玄说道:“世间异宝,除非是刚刚现世的那种,勉强能算见者有份,至于这宝镜山,千百年来,已经给无数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没点福缘,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些年,不也一样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觉得丢人现眼。当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涧,想要探底,结果往下容易,归路难走,游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没溺死在里头。”

陈平安由衷称赞道:“杨道友好高的修为。”

杨崇玄叹了口气,“凑合吧。京观城那位城主,据说入水探幽长达一年之久,一样没能找到那支开门见镜的金钗。虽说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为鬼,相信仍是支撑不到一年。”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山涧水,终究阴气浓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适买家,说不定几斤水,就能卖颗雪花钱,那位当年借用饮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储藏了那么多山涧水,为何不是赚大了,而是亏惨了?”

杨崇玄笑道:“这水离了宝镜山地界,就阴气流散极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当中,不然一旦窃取山涧之水过多,到了外边,如洪水决堤,当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着不慎,到了骸骨滩后,将那法宝品秩的饮水瓶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储水过多的饮水瓶,扛不住那股阴气冲击,当场炸裂,所幸是在骸骨滩,离着摇曳河不远,若是在别处,这家伙说不定还要被书院圣人追责。”

杨崇玄笑道:“十斤未经提炼水运的山涧水,在骸骨滩卖个一颗雪花钱不难,前提条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两件类似饮水瓶的法器,品秩别太高,高了,容易坏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来此取水,身为地仙,又哪里稀罕这几颗雪花钱。”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放入山涧中,汲水满葫。

自己终究是开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练气士,当初掏钱喝那摇曳河畔茶摊的阴沉茶,也有弥补水气的考量,若是能够装上这一葫芦山涧水,勉强不算白跑一趟宝镜山。

不过离开鬼蜮谷之前,确实可以再跑一趟宝镜山,传说中的饮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备一些瓶瓶罐罐,装个几千斤山涧水,回头到了骸骨滩,看能否与那茶摊掌柜做笔生意,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那杨崇玄只是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朱红色酒壶”,略微讶异,却也不太上心。

“感谢道友之言。”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宝镜山与我注定无缘,杨道友,告辞。”

杨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这就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戴好斗笠。

杨崇玄躺回石崖,开始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睁开眼睛,“还真走了?是该说你行事果决呢,还是没有半点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没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脚入水,其实也是示好的小动作。

在这北俱芦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学会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蝼蚁,你用脚尖碾死了对方,他们却至死都还在那边骂骂咧咧,喷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杀人又不能当饭吃,这种事情遇得多了,“杨崇玄”就觉得愈发腻歪,实在无趣,这才逐渐转了性子,变得愈发“与人为善”,例如那头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张臭嘴,换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没有一百回也该有八十次了。

那个年轻游侠离开宝镜山后,杨崇玄也心情略好。

对方有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况当下是杨崇玄获取机缘的关键时期。

他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涧。

这柄宝镜,《放心集》上的猜测是错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镜,绝非什么针对妖魅精怪的至宝照妖镜,而是一把失传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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