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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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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走到了一点,再过一小时就该是下午上班时间了。然而,此时在张道然的臌胀的脑中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就餐的概念,只有农民负担这根弦绷得紧紧的,蜘蛛网似的布得满脑都是。他越讲越激奋,思绪滔滔不绝,他甚至扬着手势,切齿愤怒说:“田主任,你立刻以两办的名义向各乡镇和县直涉农部门还有工作队发传真,一是要进一步强调各级党政领导对农民负担问题的高度重视,要绝对保证元旦春节期间的安定稳定;二是立即停止再次向农民收起任何款子,坚决不准强行搞以资代劳,没有与县里结帐的乡镇也就此为止,今年的任务县里不再予以追究;三是减负工作组的驻村时间延至到新千年;四是强调党政一把手负责制,再出了问题,是决不心慈手软,直到追究法律责任。”张道然是对有些干部的工作作风了如指掌的,即使你画个老虎摆着,那也只是吓唬吓唬胆小的。哎,要是郭道武同志还在大县任县委书记,就是再出天大的问题,前头还有人顶着。他讲完上述意见,心中仍不很踏实。然而,他的意见确实讲得很得民心,但在有的乡镇虽然为了不背榜已与县里结了个漂亮的帐,可那是用高利借来的,乡镇财政的坛子里不仅无米,且赤字在进一步扩大,春节元旦将至,这节日怎么过呀!

会议完全结束已是下午一点半,早过了吃午饭的时候。柳莹早已备好了饭菜,但久等张道然还是不回来,只好将饭菜放在液化汽灶上,用温火温着,微波炉里还留着一大碗黄古鱼清汤。她是个心细的人,觉察到他的食量渐渐减少,怀疑是胃的问题,几次催他去医院检查都不成。因而,她只能从生活的饮食上来关照他,让他尽量吃得有味口。她正在琢磨着他身体上哪出了毛病时,张道然按响了门铃。柳莹笑微微地迎进他,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便亲热地接过他的公文包,又连忙去张罗饭菜。张道然卫生间小解出来,脸上也笑微微地,他是从不把工作的苦楚带进家来的。他坐到餐桌边,扒了两饭,柳莹让他喝汤,并说:“广东人就是饭前喝汤,既养生又保健的。”张道然似乎没有在听她说话,而是放下筷子,去给县减负办的主任刘光灿打电话,他很干脆地说:“刘主任,在吃饭,上班后你跟我去笆头的张冉村。”对方答应着说:“好,我来县委会等您。”张道然又说:“好!”他一想到老家的那个死老头,还是同族的,就更没了味口,将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不吃了。柳莹听他说去乡下老家,想到老家里还有老爹,特别是还有冉腊娥,于私于公她都不好问明他去老家干什么,就是深深地注视着他,见他的额头似乎有浸浸地冷汗,忙用手去感触,关切地问:“不舒服吧?你说实话。”他很轻巧地说:“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刚才吃饭急了点,不碍事的。”其实,张道然近来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明显不适应这种快节奏烦恼工作,而且胸腔右下边时儿有点隐痛,柳莹追问着说:“你才吃了几口饭,怎么会呢?”张道然又谎称:“大概是刚才上楼时走急了点。”柳莹绷紧了脸,认真地说:“什么可能大概,身体问题马虎不得的,你工作是国家的,可您的身体是我的,必须听我的。”她接着说:“不舒服,就不要逞强下乡了,你去老家,还是为那死人官司呵!”张道然笑了说:“知我者莫过于妻已!”尽管他是用笑脸说话,但而二十多年前那个生气勃勃的道然的形象,在柳莹的感觉里一丝也找不到了,她好一阵心痛起来,象小孩找大人扯皮似地说:“我同你去吧,一来到老家走走,也看看老爹和腊娥姐,一来我也去做做死者家人的工作,我们是女人,又是老婆子了,和下面的人说话说得拢来。”张道然严肃起来,狠狠地说:“这是工作上的事,为什么非得把你扯起来,你又想违反契约,老婆不能参政!”柳莹忙改口说:“我是关心你的身体,有我同着好有个照应,这是我的职责,你总该干涉不了吧。”张道然还是坚持说:“身体是我的,我有决定权。”他见柳莹闷闷不乐起来,又换了口气说:“我答应你,这个星期抽个时间,让你陪着我去检查一下。”

再铁心的人也是有感情的。张道然尽管在县城工作,已有上十年没回老家看看了,他爹张风国倒是上城里来过,可他是一面也没有见过,他还真想去家乡一游,不管是衣锦还乡还是寒碜故里。今天,张道然是为工作而来,又是这样的特殊家庭,他一踏在家乡的土地上,就觉得格外地熟悉和亲近,不比在其他地方下乡那样拘谨,还得讲究方法,注意形象。张道然没有先到家里去看老父亲张凤国,去看仍留守在家的前妻冉腊娥,而是让小刘将小车直接开到了张瑞金的家门口。张瑞金不在家,去长江干堤上开铲运机整险加固堤防去了。一个冬修下来,靠铲运机也能赚上万的钱,比种几亩责任田来得快多了。他的妻子冉晓春在家,她看着带坌的小车停在了家门口,便迎出屋来,刘光灿向她介绍说是张县长,她的眼睛就一直象月亮样的跟着他。冉晓春还是儿时见过张道然的,在她的心目中他跟在农村时没两样,一条黑不溜秋的壮汉子,早春为了瑞金的事,去了一趟县城都没有见到他人,眼前,他却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家门口。她看着看着,就觉得他不是从前的张道然,他怎么没有一点农村人的模样,而是大度清俊,气宇非凡,陡升钦佩之意。她毕竟是晚辈人,有些腼腆地喊道:“道然叔,真是稀客!快进屋坐,看,家里不象个样子,真不好意思。”她又是拿凳子,又是去倒茶,还到处去找烟,一阵的手忙脚乱之后,当她还是找不到丈夫的烟,便叫来凑热闹的邻居家媳妇说:“银枝,你去给我到秀爹那小卖铺拿包烟来,要好的,我回头去结帐。”刘光灿便说:“你坐,别客气,忙坏了。”冉小春又望了望他,笑着说:“你这个同志我怎么好面熟呀,硬是象在哪里见过的。”刘光灿也笑了,说:“不光是见过,我上次还来过你家里呢!”她一时悟了起来,是上次同乡里的湛书记来家里问过爹喝农药的上报的事,目光一下羞涩起来,便说:“上次,真是得罪了,一回生二回熟罗!”刘光灿的眼里再一次浮现上次到这里时,她把他们当国民党仇敌,撒泼谩骂的一幕,眼下是同张县长来的,情景就大不相同了,真让他感慨万分,亲不亲,家乡人么!

张道然的来到,既是张冉村走出去的贵人,也是张冉村人的荣耀,一下震动了乡邻们,大家要一睹他张县长的尊容为快。张道然让冉晓春坐下来后,关切地问:“家里一切都还好吧?瑞金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回家的,你没有责怪他吧!上次老人家的事,我听说了,心里很是沉痛,一直想来看看都没有来成。”这时,乡政府的湛楚清闻讯驱车赶来,他笑盈盈地和张道然招呼着,继而转向冉晓春说:“我是不怕赶的,又来了的哟!”冉晓春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下,张道然又让他坐下。湛楚清转向跷着嘴的冉晓春,自责地说:“这都是我们乡的工作没有做细,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该我们挨板子。”冉晓春见他跟上次的态度大不一般,也道歉似的说:“上次本来没有什么事的,不知哪里来的记者,偷偷的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了,真的不关我们么事,不是我们不守信用。”她又转向张道然说:“道然叔,确实给您丢脸了,上次我都还给腊娥姨说过的,确实不是我们惹出的事,钱都捅到了荷包里,又去说人家的坏话,还有没有良心,您说是吧!”张道然淡淡的一笑说:“都过去的事,再别提了,只是我们的干部应该吸取这个深刻的教训,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啊!”他正动情地说着,一眼瞟到了聚集在门外人群后的已七旬的老父亲,忙停住话,起身去迎候。张凤国尽管七十岁了,却精神矍烁,双目有神。张道然忙喊:“老爷!”张凤国也轻声地说:“回来了,没什么事吧?”张道然明白爹爹问话的意思是担心着,便说:“没什么事,都过去了的,我就回来的,你先回去吧!”他此时感觉到很是惭愧,老父亲不仅没有搭做县长儿子的光,还在关爱着自己的工作,看人命的事对自己是否有影响的,自己没有先去看望他,他倒先来关爱了,这真是要折寿的呵!张道然转身进屋,又对冉晓春说:“过去的事就不再提了。”他说着话的时候,一眼看到墙壁上她公公的黑白遗像。算起来,她公公张作贵和他还是同辈的弟兄,又是张冉村的老支书,他走过去,鞠了个躬,随来的干部们也都去鞠了个躬。一时间,冉晓春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含着热泪说:“爹,你放心吧,道然叔来看您了。”她又转向大家说:“其实也不怪干部们,是他自己憨死的,钱值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只有一次,以后,我们绝对不会再给你们添乱了。”刘光灿在心里埋怨着,乱子添得够大了,连**都报道过了,再只有添到联合国,添到星球上去了。张道然向冉晓春告辞说:“我们去了!”

屋还是那栋砖瓦平房屋,土还是湿润润的沃土,人也还是从前的已经打了霜的人,就是屋后面添置了鸡屋和猪圈。张道然屋里屋外,东望望,西瞧瞧,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那张老式的木架子床迷茫过他的洞房花烛夜,这里是生他养育他成人的旧居故土,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他的生命紧密地联系着,尤其他未曾见面而在梦中联想勾画出的纯朴善良的慈母,他是母亲生命的再生!没有这一切,就没有他张道然。他环视着这一切,对它们有一种特新鲜,特亲切之感,他好不舒畅地长长地嘘着,好象这一切和自己就是孪生姊妹似的,手足情深。张老爹没有搜寻到媳妇冉腊娥,以为她是有意回避着,忙朝屋内喊:“腊娥,腊娥,是道然回来了。”冉腊娥然听到喊声,知道躲不过去,象大姑娘似的,羞羞答答低头抬眼地出房来,便说:“你回来了。”张道然留意地望向她“嗯”了声。然而,他吃惊地发现腊娥没有了过去的红润笑脸,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布上了沟港河叉,镶上了牛皮似的脸,花白的头发一根根抽象着韭菜似的向后倾着,那目光在与他碰撞的那一瞬间还是那么清辙透底又苦于深渊。冉腊娥终于抬起头来,扬眉吐气地招呼大家说:“你们坐,你们坐,真不知你们来的,一点准备也没有。”刘光灿忙上前说:“您不忙,您坐。”他们知道张县长的家庭情况,今天是亲眼所见,当然不会错把她当成张老爹的什么人。关于这个家的传闻有些色彩,张老爹为避嫌,进城住过二次,每次不过一星期。可他不习惯城里人的生活,也心疼孤独留守的儿媳妇,硬不肯在张道然那里住,其实张道然就想孤立她在家,逼着她找个相好的进门,以把老屋作为给她的补偿,弥补良心上的空缺。张老爹认准了居住生活在本乡本土,也好有她个伴做,也让她好照护自己,这俩位翁媳孤身了一世,相依为命,纯情相处,在世上可是难寻第二家了。张老爹还认准了在本乡本土活得地道,活得自由自在,没有在城里那么多门门槛槛拘束。当然,每年春节,友琼都要回老家一趟,看望他们,带给他们一年的喜悦。

此时,张家的房前象搭台唱戏地热闹起来,男女老少闻讯而聚,嘻笑相辨。过去教过张道然的私塾启蒙老师,都已八十多岁高龄的张治民老人,没有柱拐杖,很精神的来到张家。因为早在四十多年前他就看中张道然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如今果然出人头地,荣归故里,令张老先生感到格外的欣喜和荣耀,他担心张道然忘了自己,挤过去喊:“道然,你真的回来了。”张道然一眼就认出了恩师,忙伸手紧紧地握住了他干瘪抖擞的手。张道然忙亲热地向大家介绍说:“张老爹是我的启蒙老师,学问渊博,资深望重。”他亲切地对张老先生说:“您请坐。”见没有了座椅,自己忙站起身来,司机小刘机灵地位让给张老爹。他们坐下后,张老爹眨巴着眼,有语欲吐不出。张道然知道老人年岁大了,激动过度,便问候:“您老身体还好?”张老爹这才说出话来:“搭政府的福,还好!”他接着顺畅地说:“这么大一个家,你不好当啊,为难啊!”张道然抱歉地说:“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望您老人家,倒把您惊动来了。”张老爹说:“一样,都一样。”在农村有行客拜坐客,不拜只当不晓得的说法,张老爹主动来是有大事要跟他说,他已经揣在心中好长时间了,他接着说:“我来是想挨你坐坐,说说我心时话,把我的一些想法说给你听听,不知对不对,我死了也瞑目哟!”张道然祝愿地说:“我看您硬朗着呢,起码是百岁高寿的,您放心吧。”张老爹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也是黄土堆齐颈脖的人了,我就想跟你说说,农家政书的事,那书你没有读过,是我没有教过,那是古人传下的一种科学著作,后经明代上海人徐光启编纂,书中的知识尽管已失去现实的实际价值,而品咂其中的滋味,有甜美、有辛酸、有历史感、有现实感,还有一种复杂的不好言说的亲切和凄怆。官出于民,民出于土,农村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国家和民族最广大的面积和人口,是艰辛的生活啊!”张老爹说着说着,中气不继,哽咽了一下。张道然说:“你慢慢说来,我在听着。”一旁有人插话,张道然又用手示意暂不说。张老爹继续说:“我不喊你张县长,道然,我的心情你明白吧,农家政书的意义你明白吧?”张道然听得真切,仿佛眼前只有张老爹一个似的,他是老师,其余的人都是启蒙的学生,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仿佛找到了大县困惑的解围真谛!张老爹见张道然没有了刚才的爽快,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忙立起身告辞,任凭张道然怎么挽留,他还是执意走了,张家又恢复了说笑颜开的热闹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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