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她:“为什么不接?”
这似乎是第二次,严悦民打来电话时他恰好在场。上一次是在酒店里,他当时好像摔门就走了。
她把手机扔回床上,挑衅似的笑道:“这样的电话,外人在哪里方便接?”
“外人。”顾非宸低低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脸上带出点似笑非笑的神情,薄唇微微一挑,突然说,“是鬼迷心窍了。”
“什么?”她有点不明白。
“你不是问我原因吗?当时只是鬼迷心窍了而已。”他边说边迈开脚步往门口走,越过她身侧的时候,嘴角已然冷淡下来,“打完电话,去书房找我。”
“打完电话我就要睡了。”她也沉下脸。鬼迷心窍而已?果真是个好理由!
“随便你,如果你不介意你父亲的公司被真正的外人给吞掉。”他头也不回,丢下这句话便开门走了出去。
秦欢独自在床边呆立了半晌,直到手机再次亮起来,她才靠到耳边去听。
严悦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在干什么呢?”
她这才想起来,他出去似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可中途两人联络得却并不频繁。她只当是他家中有事,又因为时差关系,所以打电话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可事实上呢?她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并不经常记起他,不然打一通电话又能有多难?她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那时候顾非宸去多伦多公干,她便熬到凌晨三点不睡觉,只为听一听他的声音。结果那段时间恰好是考试周,害她有一门专业课程差一点挂掉,惊险地擦着60分的及格线低空掠过。
后来等顾非宸回来了,她就趁机向他讨补偿,要求是她放暑假陪她一起去欧洲玩。
……
不能再回忆了。
在自己又一次滑向深渊之前,秦欢及时地将脑海中的场景切换掉。
耳边就听见严悦民说:“……所以我可能过一阵才能回国。”
前面的理由她走神了没听清,这时也不好再问,只得含含糊糊地应道:“好,那你确定了归期再告诉我吧。”
“嗯。”严悦民又问她,“你最近怎么样?”
她只挑了日常生活的内容告诉他,隐去了和顾非宸相关的信息。最后她掩口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想早点睡觉。”
“那你休息吧,晚安。”
“拜拜。”
挂断电话,秦欢想了一下,还是扯掉身上的浴巾,找了件睡袍披上,然后才走出卧室。
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
她推门进去,恰好看见顾非宸坐在椅子里抽烟。看见她出现,他什么都没说,只随手往水晶烟缸里弹了弹烟灰。
她忍不住皱起眉,盯着那道袅袅飘散在空中的灰白烟雾,实在无法认同。心里想着,这个人近些年倒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明明气管不好,偏偏烟抽得比以前还要凶,酒也没少喝,哮喘不发作那才奇怪呢。
顾非宸见她愣在那里,便低笑一声:“怎么,电话这么快就打完了?”
虽是在笑,可眼底哪有半分笑意。他的眼睛狭长深亮,隔着烟雾睨过来,分明讥嘲意味浓厚。她也跟着笑了笑:“没人在旁边打搅,该说的话顺利说完了。”
“是吗。”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
她直接切入正题:“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问哪句?”他随口应道,“鬼迷心窍,还是指外人吞并你公司的事?”
那四个字着实刺耳,她一咬牙:“公司的事!”
顾非宸再度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说:“你那位好叔叔嗜赌成性,很快你父亲留下的东西就只能剩个空架子了。”
倒没想到竟有这样严重,秦欢不禁愣了愣。
“据我所知,你叔叔最近结交了一位‘好朋友’,那是个出了名的老千。只怕以你叔叔的道行,最后会被人家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秦欢忍不住上前几步,手指抵在桌沿,只隔了一张桌子与这个一脸漠然的男人对视,“顾非宸,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你一定会有办法解决它。”
“呵……”顾非宸似乎想笑,却突然偏过脸去低低地咳了几声。
香烟已被抽掉大半,他咳得肩膀微微颤动。秦欢不自觉地皱眉,身体快于大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先伸出手去,直接从他的指间把烟拿了出来。
顾非宸似乎也有些意外,止住咳嗽抬眼看了看她。
如夜般深沉的目光下,她仿佛无所遁形,做了一半的动作只得尴尬地继续下去。她狠狠捻灭烟头,垂着眼睑声音僵硬:“你不要命了随便你,但别让我吸二手烟……难闻!”似乎仍觉不够,便又补充道:“就算要死,也等我们两清之后再死。”说完便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那一点猩红的光在透明的烟灰缸里迅速熄灭。
顾非宸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其实秦欢此刻眉眼低垂的样子让他微微恍惚,仿佛是勾起了某些极为久远的记忆,竟让向来自持的他开始晃神。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她垂下的睫毛显得长而浓密,犹如两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弧形阴影。她刚洗过澡,柔顺的发梢垂在肩后,脸上脂粉未施,唇瓣是自然的嫣红,肌肤却仍旧如同少女一般细腻白皙。
他记得那样的触感,虽然已经隔了这样久,但他却要命地记得十分清楚。每一次他抚摸她,都仿佛抚着上好的丝缎,令人流连难舍。
鬼迷心窍。
他并没有说假话,因为是真的仿佛鬼迷心窍了。
他静默片刻,终于慢慢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吧。”
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而他的手已经伸出去,触碰到她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充满了珍惜的意味,就像在触摸一件世上最珍贵的瓷器,连多用一分力道都舍不得。
“我们再做个交易,我可以帮你留住你想要的东西。”
低沉清冽的声音,缓慢地从那张薄唇中逸出,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她不由得怔在那里,像是晃了神,又像是忘了闪躲,只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摩挲。
其实,她是那样熟悉他的触碰,哪怕她在心里曾经怀着多么大的恨意,身体却从来不肯欺骗她一丝一毫。他的手指和他的温度,好像已经深入骨髓,刻成了永恒的烙印,与时间无关,与空间亦无关。只是因为他是他,她的身体似乎就永远都忘不了。
“什么交易?”她站着一动不动。这一刻的温存暌违已久,仿佛隔着千万年的漫漫时光,在她早已经绝望之后,却又突然再一次降临。
所以她着了魔中了邪,连一动都不能动。
“让我们好好地相处几天,就像分手之前那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顾非宸仿佛若有所思,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可是他舍不得放开手,手指流连在那滑腻瓷白的肌肤与樱花般粉嫩的嘴唇之间,他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离开。
二十岁的秦欢,那个笑靥如春风化雨般娇俏美艳的秦欢,那个喜欢赖在他身旁、如同一只慵懒小猫般撒娇的秦欢……每一个从前的影子,都在今夜与眼前这个女人不断重合,仿佛影片倒带,明明都已经过去,明明不该想、不能想,他却又统统重新忆起了,并且忽然无法放任这样的美好再一次从自己身边溜走。
商场上腥风血雨这么多年,他深谙谈判技巧,这时候却用在她的身上:“半个月。把以前没做完的事情继续做下去,半个月之后,你会得到你看重的东西。”
“……就这样?”她的眸子犹如黑色的水晶石,在灯下幽幽闪烁,仿佛正穿过他,看着某个更深更远的方向。
这是他第一次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他顿了顿,淡淡地说:“就这样。”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失去了,他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而她依旧静静地,秀丽的眉眼间仿佛笼着一层雾。直到桌上的台钟极轻地跳过下一个整点,伴随着那一点细微的声响,她才点了点头,声音极低极轻,犹如陷在梦里,甚至令人怀疑她此刻是否还清醒着。
可他到底还是听清了她说的话。
她说:“好。就像我们从来没分手那样,半个月。”
泠泠目光,恍如浸在水中,一分一分,终将那长久以来弥漫在四周的硝烟暂时化开了。
她居然对他笑了笑,笑容也像罩在轻雾里,美得令人窒息:“你说话要算话。”
“我知道。”他眸光不觉一动,低声答应她。
这样的一瞬间,他竟真的以为六年前的秦欢重新回来了。
这天半夜,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秋季的第一场雨终于到来了,打在窗沿上,其实只是极小的声音,但还是将秦欢惊醒了。
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借着窗外的那一点微光,只能隐约看出身旁男人的轮廓。他似乎睡得熟了,呼吸匀停,一只手臂枕在她的颈下,另一只则揽着她的腰。
可大约就在两个小时之前,他还精神熠熠,在那短暂停顿的时刻,昏暗中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眸光又深又亮。他的吻却很细,就像此刻窗外的雨点,掠过她身体的每一寸领地,仿佛极有耐心的挑逗,燃起一簇簇火焰,直到她不自觉地弓起身体求饶为止。
他的技巧很好,记性也好,哪怕隔了这么久,他仍然记得她的所有习惯,所以很快就让她醉生梦死,仿佛整个人堕入云雾里,茫然四顾,却无法忆起此刻所在。
她是真的忘记了。
在他进入的那一刹那,她全然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他是谁,更忘了自己答应这场交易的初衷。他们之间的年年岁岁、恩怨纠缠,那些曾经在无数个日夜将她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爱与恨,都在这一刻被抛在了云霄之外。
她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冲击,每一下都仿佛撞进灵魂的最深处。他的手扣住她的肩,那样用力,似乎生怕她下一刻便会化作轻烟飘走,又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怀里去。
最后一切结束了,他低下来亲吻她的嘴唇,他的额上覆着薄薄汗水,在黑夜里亮晶晶的。而她还有些迷糊,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拭。
只是这样的动作做到一半,才仿佛忽然醒悟。
她的手就这样僵在那里,他声音微微低哑,问:“怎么了?”气息就萦绕在颈边,在这样的夜里,似乎有着无尽温存。
她摇头,说:“没什么。”是真的不舍,只因为太难得,曾经最美的梦境如今触手可及,让她连破坏它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她放任和纵容自己,同意去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仿佛饮鸩止渴,喝下第一口之后,甜美的毒液便已侵入百骸。
这笔交易,到底是谁在欺骗谁?
她觉得自己就像受到蛇的引诱的夏娃,在点头同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怨不得别人。
寂静的黑夜里,她将手掌停在他的脸上,闭了闭眼睛,突然叫他的名字:“顾非宸。”
“嗯?”
“……这是梦吗?”
她闭着眼,喃喃犹如呓语,大约他没听清,因为直到睡着为止,她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窗外雨势渐浓,睡意却已经全消了。
她其实一直都明白的,这只是一场梦。因为他提出的交易,因为她答应了,所以他们共同造了这场梦。
而半个月,就是它的长度。
从这一夜起,她便化身成走钢索的人,每行一步都危险万分。这条路却是她自己选择的。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但她才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只是为了伸手触一触那曾经未能到达过的天堂。
最后天堂将如美丽的泡沫般破碎,也许她也会跟着一起粉身碎骨。
天快亮的时候顾非宸才醒过来,见秦欢正倾身从地上捞衣服。他一把将她拖回怀里,低声说:“这么早。”
“嗯……我回自己房间去。”
他的嘴唇就贴在她耳后,那里是她的敏感地带,温热的气息拂过,引得她一阵战栗,就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免得让他们看见。”
他似乎也听出她的声息不稳,不由得低笑一声,在那小巧白皙的耳垂上轻吮,一边含混不清地要求:“再多睡一会儿。”
“不……行……”她只顾着躲,可哪里躲得开?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牢牢地将她圈在方寸之地,同时一条长腿也架上来,简直将她当做抱枕。
“……顾非宸!”她有些气急败坏,声音却不受控制地愈发娇嗔,柔软得仿佛都能掐出水滴来,“我怎么……怎么从不知道你这样坏!”
“哦?”好整以暇的声音从颈侧传来,拖得长长的,如同醉人的醇酒,带着晨起时的慵懒随兴,“那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
于是在天亮起来之前,秦欢又被成功地折腾了一遍。最后她下床穿衣服,才发觉两腿微微发软,差一点被柔软的地毯绊倒。
“小心一点。”床上的男人一手支着头,侧身看她。
她不愿理他,只回头瞪他一眼,便拾起地上的睡袍三两下穿好,光着脚快速溜回自己的卧室。
到底还是不适应。短短一夜的工夫,倘若被用人们看见他们和好如初,是否会被彻底吓到?
况且她自己也还没作好准备。离开了顾非宸的床,她才好像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这只是一场交易,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戏,而她从没发现自己竟然也有做演员的天赋,因为仅仅一夜之隔,她似乎就已经开始入戏了。
其余的,忽然都再不愿去想。她是想把这场戏好好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