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四起!
“真是忍够了!”
“明明都没感情,还守什么寡?”
“长这么漂亮,怎么还不改嫁?!”
“真要赖在将军府祸害了全家,把人都逼死才甘心吗?!”
所有下人都听得脑袋一大。
见着卫仙盛怒如此,竟没一个上去劝,只巴不得自己这一双耳朵立刻聋了:府里主子们的事情,哪里是他们这些人敢去置喙的?
一时之间,全都噤若寒蝉,不敢乱动。
只有卫仙一个人胸口起伏,看着已经没了车马踪迹的东侧门,目光森然。
她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陆锦惜当然也没听见。
她早入了马车,规规矩矩坐在了下首,脑子里却想起当初长公主跟自己说的那一句一句,尤其是惊雷一般的“出轨宋知言”事件。
马车里挺宽敞,置了小茶几。
一个从宫里跟出来伺候的宫女,添了一盏茶水,放到了陆锦惜的面前。
永宁长公主就靠坐在正中金钱蟒引枕上,一条手臂屈起,手撑着自己太阳穴,很是放松,也很是雍容。
眼角的细纹,不仅没折损她容颜,反而越有一种沉浮后的韵味儿。
她瞧了陆锦惜一眼,便猜到她在想什么,问她:“有人回我说,你后来又送了信出去,我想你这一回总该拎得清些了,便没叫人拦。说说吧,信上写的什么?”
那一刻,陆锦惜险些被这话吓得跳起来!
“您——”
她是叫青雀出去送信的,信应该没经过转手,便给了那个印六儿。
永宁长公主那时候应该已经回了公主府,从何得知她又送了信出去?
陆锦惜抬了眼眸起来,撞上永宁长公主那一双波澜不惊似笑非笑的眼眸,心底暗惊一波接着一波。
十三年前的政变之中,有她出力,事后更与顾太师维持了十多年的好关系。到如今,虽没个什么官名在身上,可谁听见“永宁长公主”这五个字,不心生忌惮?
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岂能没有灵通的耳目?
陆锦惜不敢往深了去想,只老实回答:“回婶母的话,其实您截到的那一封信,并非侄媳最终考虑的结果。侄媳大病前,已写好了拒绝的回信,只是因病没能送出。前些天送出去的信,便是这一封迟了的。”
“这还差不多。”
永宁长公主哼了一声,端茶起来抿了一小口,眼帘静静搭着。
“好歹也是昔年京城出名的美人,才二十七呢,花容月貌的,要什么男人没有?不管是年刚弱冠的还是年已而立的,待续弦的或者没娶过的,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给你找出来。没得找个小五品,丢不起这人!”
“……”
穿来这么久,陆锦惜头一回知道“冷汗淋漓”是什么滋味。
她坐在左侧,只觉得浑身僵硬,两片嘴唇也被粘住,开口都觉得艰难:“这个、侄媳觉得还、还不用急吧……”
“不用急那你找宋知言干什么?”
永宁长公主见不得她这模样,斜了她一眼,但心情其实不错:只要动了凡心,改嫁还不简单吗?
她笑起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太师府寿宴上,宋夫人可也要去的。若你一个倒霉,跟她坐到一起了……”
陆锦惜头皮顿时炸了一下,差点被吓住。
不过她一触到永宁长公主那带笑的眸光,便反应了过来,重新镇定下来:“长公主您可别吓唬侄媳了,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谁叫你自个儿瞒着本宫行事?”
永宁长公主说得理所当然。
宋知言那夫人陈氏的确是要去寿宴的,只是几乎没可能跟陆锦惜碰上。
太师府是何等规矩森严的地方?
陆锦惜乃是铁打的一品诰命,进去了也是跟顾太师夫人唐氏、卫太傅夫人董氏这些高官之妻平起平坐。
即便年纪小些,可地位在那儿摆着。
唐氏掌管太师府后院多年,总不敢瞎了眼慢待陆锦惜,还敢把她跟个五品小官夫人排在一起。
永宁长公主想起那唐氏,又想起也不知下山没下山的顾觉非,心里便道一声“好戏要开场”,嘴上却跟陆锦惜如常说话。
“在本宫面前,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当初赐婚你与薛况,乃是皇上一意孤行,哪里想到反害了你?”
“皇上那时才刚继位两年,薛况又是家中顶梁柱,断断不敢跟皇上对着干,到底还是只有答应。“
“你们这一桩孽缘,原怪不到他身上。”
“都是皇家作下的孽。如今皇上提起,也是常有唏嘘。”
“回头你若真有个中意的、合适的,还是早早禀了我,也好上下疏通疏通。”
永宁长公主一言一语,慢慢地说着。
昔年的恩恩怨怨,朝堂局势,又在她脑海一一回闪,说完了,也长叹了一声,带着几许世事沉浮的沧桑。
陆锦惜静静听着,看出永宁长公主此刻似有许多心绪,也不敢打扰,只端了那白玉雕成的茶盏,搁在了自己掌心里。
车驾一路前行。
马蹄哒哒,轱辘滚滚。
外面有商贩叫卖呼喝,也有人们笑言细语,夹着其他车马经行的喧闹,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驼铃的响动。
陆锦惜透过飘起来的帘子看出去,是几个作异域打扮的商人,牵着两匹高大的骆驼,那驼铃就挂在骆驼脖子上。
走一步,响动一下。
黄沙古道,异域风情,顿时扑面而来。
京城,倒是别有一番包容万象的意趣。
顾氏一门前朝便已很显赫,所以并不与本朝的勋贵一般都在城东,而是独在城南,与其他门第不大高的官员府邸在一块,独树一帜。
一年一年下来,城南这一片的地皮便抢手起来。
此刻马车从城东一路去城南,因都在内城走动,路程其实并不很长,正常来算三四刻也就到了。
只不过,那只是正常情况。
事实上,因为这一场寿宴,来往的人实在是太多,临近太师府的几条街上,入眼所见全是车马,堵得不行。
老的有,少的也有;
男的有,女的也有;
文官有,武官也有;
……
倒好像大半个朝野都来了似的。
越挨近太师府的位置,也就越是喧闹。
马车走着走着,外头竟然还有人高声大气地呼喊:“内城九个城门就要在这个时候换防,天王老子来了也动不得!你们算个什么东西?都在这条街外头等着!”
这声音实在是太洪亮了,一把粗嗓门,一听就知道该是个武夫。
陆锦惜顿时诧异。
马车也一下跟着停了下来。
出神之中的永宁长公主眉梢一挑,微有不悦:“外头怎么回事?”
“启禀长公主,咱们在长顺街边。”回话的是车辕上驾车的黑衣车夫,“内城城门换防,步军虎字营和龙字营占了整条街,刘提督放话不让人过,这会儿闹将起来了。”
“又是这个莽夫!”
永宁长公主气得直接拍了一下小方茶几,震得茶盏歪斜,险些就倒了下去。
她目露锐光,咬牙道:“早不换防,晚不换防,偏偏挑在顾太师寿宴的时候。这一帮子武将,做得也太过分!”
陆锦惜见她动怒,已是吓了一跳,如今听她骂的这一句,只隐隐觉得好像还有什么内情。
倒好像挑在这时候换防是故意的一般。
而且……
刘提督?
这名字,她耳熟啊。
只是陆锦惜也不敢说话。
车就独在进长顺街的口子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永宁长公主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车驾动上一动,只有外头越来越大的吵闹声。
“让不让人走了?”
“这群莽夫!不就是记恨着前阵子弹劾方少行那小王八羔子的事儿吗?”
“还一个鼻孔出气了!”
“胡闹,简直胡闹!”
……
“谁在骂?!”
那粗鲁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再骂一个给老子听听!这他娘才换了半个时辰!寿宴不是晌午吗?”
“你们慌个屁!”
“再有一个时辰老子就换完了!”
“龙字营的那个,妈的,说你呢!赶紧走啊,没看见这么多达官贵人等着吗?”
陆锦惜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外头的便是她曾交代潘全儿去请鬼手张时候提到的“九门提督刘大人”,薛况的旧部,如今官到从一品,掌管着内城九座城门内外的守卫和门禁。
只是这架势……
怕不能好了。
果然,马车内的永宁长公主,听着外头越说越荒唐,脸色也就越来越难看,终于豁然起身,直接掀了车帘走出去。
长顺街贯穿着内外两城,乃是去太师府的必经之路。
眼瞧着没几步路就能到了,可此时此刻,整整两个营的精锐步兵身披铠甲,持枪握刀,竟把整条街都给占了!
九门提督刘进,是个三十好几的壮汉。
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一把络腮胡子浓密得像是劫道的土匪,穿了一身重铠,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正跟周围马车上几个文官对骂。
不远处另一匹马上,则坐了个年轻英俊的男子。
头戴银冠,穿一身简单的白袍,惯用的青钢剑扛在肩膀上,挂了一脸浪荡的笑容,就在旁边看热闹。
看得出,他是不嫌事儿大。
眼见着刘进怼那些文官,竟半点没劝阻的意思!
这不是前几日被朝中文官集体参劾的四品云麾使方少行,又是何人?
永宁长公主一见,顿时面沉如水,一股火气直朝脑门儿上窜。
不过是薛况昔年身边一个小小的参将,耳濡目染之下学了些本事,这几年倒在京城搞风搞雨。
前些日他被参劾,今天就出这一档子换防占街不让路的事。
说不是这一帮子武将联合起来给他抱不平,专程来闹事,永宁长公主都不信!
可皇城外头,天子脚下,也是能随意折腾的吗?
站在马车车驾上,她终是没忍住,一声厉喝:“刘大人还没闹够吗?!”
刘进刚把一翰林院的老头儿骂了个爽快,听得这一声喝,回头一看,居然是永宁长公主,就站在那高高的华车上,一脸怒意。
他人在马上,倒也不惧,只豪气地笑了一声。
也不下马,就隔空跟她拱拱手:“下官见过长公主。不是胡闹,实在是九门换防,没法子啊,请您见谅!”
“见谅?”
永宁长公主险些没被这冠冕堂皇的一句话给气出病来!
“内城换防的时候旁人不知道,本宫能不知道?刘大人擅自换防,就不担心回头皇上降罪?!”
“老子才是九门提督!皇上都说了,这九门怎么布防老子说了算!”
刘进是个臭脾气,一见永宁长公主把庆安帝给抬出来,当即连面子都懒得给了,一口一个“老子”说得可顺溜。
反正就一句话——
“老子管你们谁谁谁!就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老子换完防再过!”
“好,好,好!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
永宁长公主也不知是不是被气晕了,竟连道了三声“好”字。
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眼皮跟着直跳,连太阳穴都突突的一片。
周围一双又一双眼睛都看着,全都捏了一把汗,以为永宁长公主就要发飙。谁成想,她竟然一个转身,一把把车帘子掀了,伸手向里面一拉。
陆锦惜坐的位置本就靠外,更因为关注事情进展,又往外挪了一些。
此刻永宁长公主一伸手,恰恰好把她抓住!
陆锦惜大吃了一惊,险些惊声叫起来。
只一眨眼,外头晃眼的天光立刻照在了她的身上,她一下就站在了无数人眼前,也与永宁长公主一起,高高站在了车驾前。
永宁长公主一声冷笑,威严地立着,只向着街边,寒声问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她来了,你让,还是不让?!”
一字一顿,简直像是射出去的一箭一箭,有力而且森然!
还在马上的刘进,只定睛一看——
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的那一道身影,浑似一朵青莲出水,肤如凝脂,唇似点檀,气度高华,好似天上明月。
尽管有些陌生,可那五官,他可还记得!
一时之间,便是一口凉气倒吸了进去,不由惊声:“大、大将军夫人!”
整个人脸上那凶横的表情立刻收了进去,就是眉眼里那一股大老粗的混不吝匪气,也彻底消失不见。
牵着的缰绳“啪”地一甩,刘进竟直接翻身下马!
一身重铠,把手中的长刀向地面长砖上一砸——
毫不犹豫,单膝跪地,向着陆锦惜拜下:“末将刘进,拜见大将军夫人!”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若燃着忠魂热血!
周围成百上千的步兵营将士,也全听见了这一句话。
那三个字,就好似刻在他们骨血之中一样,拥有一种让他们赴汤蹈火的力量!
那一瞬间,整条长顺街上,无数身披铠甲的将士,不管是地位高低,不管龙字营还是虎字营,竟然齐齐将手中刀枪剑戟一杵!
轰然拜下!
铠甲的鳞片在动作间相互碰撞,是比刀剑更冷冽的响动。
烟尘四起!
从长街这头,跪到长街那头!
所有人齐齐低垂了头颅,单膝跪倒——
“拜见大将军夫人!”
“拜见大将军夫人!”
“拜见大将军夫人!”
洪亮的声音,带着不灭的铁血,直冲云霄!
陆锦惜站在车驾上,入目所见,尽是铁甲光寒,只有他们长长短短的刀兵,千锋排戟一般,伫立在身侧,在京城的冷风中、天色里,寒光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