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的盯着匍匐在脚下的沙茶大臣,开声道:“恕你无罪,讲。”
“是。”
沙茶大臣挺起身,先扶了扶头冠,然后双目直视赞普,大声道:“对唐军作战,一直是噶尔家族负责,对吐谷浑的作战,也是禄东赞父子在掌握,当初臣等劝禄东赞不可操之过急,但他在这殿上,向赞普说什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力主战。
现如今,唐军已兵临城下,禄东赞父子对此应负有不可推御之责。
他们之前信誓旦旦说,什么鄯州防线,大非川天险,乌海防线,乃至数道重镇防线。
如今,这一切被证实全是谎言。”
震耳发聩的声音,在大殿上嗡嗡作响。
站在下首的群臣,不少人脸色大变。
嗅到了一种政治斗争的血腥气味。
噶尔家族,是吐蕃如今自赞普家族以外,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
而是沙茶氏,便是噶尔家之外的第二大家族。
当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就是出自沙茶氏。
结果在乌海一战,被唐军杀到全军覆没。
沙茶氏自此一蹶不振。
眼前的沙茶大臣,身为沙茶氏家主,论莽热泰的亲弟弟,当年为此,可是与禄东赞大闹过一场。
并扬言,乌海之败,乃是噶尔家族陷害沙茶氏,故意见死不救,令唐军杀死论莽热泰。
那一次政争十分惨烈,不知多少替两家站队的大臣,事后死得不明不白。
光是那日朝堂之争,盛怒下的赞普,都喝令杖死数人。
难道,这一幕又要上演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唐军都兵临城下了,此时若还内斗,岂不是……
“沙茶大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金座上,芒松芒赞声音提高数分,隐带怒意。
“臣知道是死罪,但有些话不吐不快。”
沙茶挺起胸膛,眼中隐隐透着血丝,厉声道:“如今这局面是谁造成的?岂不是噶尔家族,禄东赞父子引来的唐军?”
“胡说,大相从上代赞普,便扶佐我家,致有吐蕃今日之盛,我吐蕃的土地,哪一块不是大相父子领兵打下来的?他是在为我吐蕃开疆拓土!”
“说得好!”
沙茶大笑数声,一咬牙道:“那大相究竟是为赞普开疆拓土,还是为他噶尔家族?”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摒息静气,死死瞪着金座上的赞普。
再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这是风暴,这是一场袭卷整个吐蕃的风暴。
或许,这便是丰饶佛祖给予吐蕃的考验吧。
外有唐军压境,内有权臣内斗。
如果这一关能闯过去,吐蕃就必能繁荣昌盛,开创百年国运。
若是过不去……
只怕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所有人都嗅到了这场天崩地裂的危险。
一个个脸色惨白,呼吸顿止。
久久。
只见金座上的芒松芒赞轻声笑道:“说的什么胡话,噶尔家对我忠心耿耿,打下的土地,也都是吐蕃的土地。”
“是,象雄部,是禄东赞的儿子在领兵,白兰羌和吐谷浑是禄东赞的儿子在领兵,天竺部,也是禄东赞的儿子在领兵,吐蕃与噶尔家族,的确不分彼此。”
咯噔!
在场诸臣,仿佛听到自己心中有某根弦突然断裂。
禁忌。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沙茶氏,今天真的不怕死吗?
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又是长久的沉默。
而跪在地上的沙茶大臣,眼里闪过一抹隐藏的喜意。
这次站出来是冒险,是赌博。
赌的就是赞普对噶尔家族的容忍到头了。
他不相信,赞普能无限容忍禄东赞。
是,禄东赞扶佐芒松芒赞登上赞普的位置,禄东赞一手助松赞干布创立吐蕃,有着不世之功。
可正因为如此,哪位王能容得下他?
就像大唐那位年轻皇帝,羽翼丰满后,还不是将扶自己上位的长孙无忌给除掉了?
如今,正是除掉噶尔家族,使沙茶家族上位的绝佳机会。
也是唯一机会。
若是在平时,哪怕芒松芒赞对禄东赞心怀不满,也绝对不敢流露出来。
可是现在不同。
禄东赞几个领兵的儿子被唐军杀得大败,就连禄东赞自己也是生死不知。
已经与逻些断了联系一月有余。
趁着这次机会,鼓动赞普宣布噶尔家族是逆臣。
再号召众臣将噶尔家分而食之。
禄东赞把持吐蕃大政二十余年,家中积财简直难以计数。
用这些抄没的财宝去招募死士,就能与唐军消耗下去。
逻些城在建立的时候,是花了大力气的。
城中储藏有可供二十万人一年之需的粮草。
哪怕就是耗,也能耗死唐军。
逻些附近只有河流旁才有少量耕地,并不足以养活那支庞大的唐军。
只要拖上数月,唐军之围自解。
一切,都在沙茶的谋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