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悠悠。
远处山头,有人向山谷眺望。
“不能太近了,会被大能发现的。”
“一品异人,真的这么厉害吗?”
“一品确实厉害,但是……他还有弱点……”
一袭黑衣的矩子坐在悬崖边上,两腿空悬在外。
外面就是氲氤浮云。
下面是万丈悬崖。
这个举动,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下子跌落下去。
“矩子,你是说?”
“暂且不用担心,能把苏大为支开洛阳,我们的计划就算成了一半。”
矩子的年纪并不太大。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隐见一条划过眉心的刀疤。
他的头发也不如唐人束成发髻。
而是削成一寸长的短发。
非僧非道,十分古怪。
他伸出被晒得黝黑的手,拾起几枚石子,在岩石上随手落子,如同下棋般。
“按历史,李治活不了几年了,但是多了苏大为这个变数,有他在朝,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将此人弄出去……所以计划最难的一步,便是如何将苏大为诱出洛阳。”
矩子黝黑的脸庞上,刀疤微微扭动。
眼中闪过饶有兴致的光芒:“其实只要想明白问题,便自然有解决之道。”
身后人试探着问:“聂苏?”
“对,昔年他能为聂苏,抛下大军,只身前往吐蕃,如今便能为聂苏抛下一切。所以我便设计,让密宗的人做我的‘手套’。”
身后的人听得有些糊涂,不过又似有些明白,思索着道:“如果苏大为此时再返回洛阳,那我们的计划……”
“韩韬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你明白吗?苏大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
“苏大为的性格。”
被唤韩韬的墨者,一时沉默。
揣摩人的性情,针对对方的性格弱点,这是战国鬼谷子最拿手的办法。
所谓纵横捭阖,揣摩飞
其实墨家,又何尝不是洞察人心人性。
但此事说来容易。
如何洞悉人性?
一般人也就罢了,那九五至尊,朝中贵人,还有当世一品大能的心性,是那么好洞察的吗?
这种问题,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啊。
“韩韬啊,人性是不会变的,不论他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只要是人,就有所求,有欲望,便有弱点。
针对弱点,便可无往而不利。”
矩子一手撑着悬崖边的岩石,一手随意用石子做棋,在岩上摆放着。
两腿在云雾中踢动,一派天真之态。
若不识他的人,远远望到,只会以为这是少年心性。
率性纯朴。
只有亲耳听到他说的话,才会知道,此人有洞悉人心的魔力。
说出的话,直戳人性最深处。
令人不寒而栗。
韩韬只知道,自从跟了矩子,在这个男人面前,就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好像他那双眼睛,能洞悉世间一切。
“对苏大为来说,他是孤独的、隐忍的,也是骄傲的,他可为了一个承诺,守护大唐十八载,同样也会为了心爱之人,不管不顾,任意妄为。
你道为何?”
“为何?”韩韬下意识问。
“那自然是因为,他的性格里,便有这些矛盾。既坚韧,又隐忍,既冷静,又冷酷。但强和弱,是一体两面,纵然是一品大能苏大为,骤然得志,也难免骄纵膨胀。
昔年初开灵成为异人,在寺中救李治时,便口出狂言。
险些招来杀身之祸。
待征西突厥,亲手擒住沙钵罗可汗,他便为聂苏,而抛下一切。
又一次暴露出他得志骄狂之态。
如今他为聂苏,再次抛下一切,且成功成为一品真仙。
内心膨胀骄傲,自不待言。”
矩子幽幽一笑,黑色的眼瞳中,仿佛有鬼火在跳动。
“到这个时候,谁劝他都没用,有一股力量在内心驱赶着他,不断向前。”
“那是什么力量?”
矩子神秘一笑,却不直接回答。
而是望向天边浮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韩韬一时默然。
好在他早已熟悉矩子说话风格,知道矩子不想说的事,谁问也没用。
“你方才问我,苏大为如果回洛阳会怎样,我料他的性格,是绝不会回头,至少在解决聂苏的问题之前,不会回去。
而纵然他回洛阳,以如今一品真仙的力量,也足以打破洛阳平衡。
李治焉能不疑他?
朝廷,他是回不去了。”
这番话里,似乎透露了极多信息。
然而韩韬细想,又不得要领。
正想追问,却见矩子终于把双脚从悬崖边上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令韩韬心下松了口气。
方才真担心矩子会不会跌下悬崖。
若他真掉下去,那长安、洛阳那么大的摊子,那个大计划,便全都要夭折了。
“婉儿听说受了点伤?”
“是。”
“沙门被苏大为杀了这么多大能,恐怕二十年内,都无法恢复元气,嘿,咱们也该回洛阳主持大局了。”
“是。”
两人沿着山路慢慢下山,身形渐行渐远,消失在云雾之中。
……
黄河之水,自西向东。
乃是从吐蕃雪山,由终年积雪化成涓涓细流,汇聚而来。
雪山之水,化为四圣河。
分别是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和马泉河。
其中孔雀河,便是黄河源头。
据传发自巴颜喀拉山北麓各姿各雅山下的卡日曲河谷和约古宗列盆地,分南北二源。
当地海拔在四千六百米左右。
吐谷浑。
苏大为与聂苏沿着黄河源流,溯源而上。
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二年春。
乃大唐总章二年。
“阿兄,再往前就进入吐蕃地界了,阿兄你在看什么?”
聂苏向苏大为投去好奇的目光。
在小苏的眼里,阿兄沿着河道边走边看,目光投注于河中,似乎在观察水文。
“小苏,你看到这座庙了吗?”
苏大为指向河边一座石庙。
那是以巨大石头堆砌而成。
这边的河滩不似中原,大概因为地形缘故,白天被阳光炙烤,夜里又气温急降,大石都崩裂为小石头。
被河水冲刷成光洁溜溜的鹅蛋石。
苏大为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不少河田玉的籽玉。
不过他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兴趣。
目光一扫,看到不少大石旁,有大大小小的石头依次叠放起来,如同祭礼。
在后世好像称之为玛尼堆。
聂苏被那石庙吸引,上前看了看。
庙上写着古篆,她却不认识那些字。
“是禹王庙。”
苏大为道:“我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当然清楚。
这吐谷浑,是他昔年征吐蕃的必经之路,又怎会不识。
只是这禹王庙,当时行军匆忙,却未及探访。
这次是沿黄河逆流而上,于是在吐谷浑至吐蕃边境,终于遇到了。
他记得上一世,看过一篇相关的报道。
据说是考古发现,在青藏高原边界发现远古滑坡坝遗址。
当时的学者做了一个模型,模拟了山石滑坡的场景。
结果发现,巨石从两边山壁崩塌,堵塞河道,在此地形成一个超级堰塞湖。
而当某日积聚的河水,终于冲破大石时,瞬间倾泻而下的洪水灌入黄河,造成黄河下游改道和绵延的洪灾。
最为巧合的是,此次堰塞湖崩溃时间,与历史上中原大规模文化转移事件,时间上相吻合。
“阿兄,禹王庙,是不是大禹?我听阿娘说过大禹治水的故事。”
“你阿娘?”
苏大为心中一动,向聂苏看去。
“一直没问过你,你阿娘究竟……”
是啊,很奇怪,这么多年,却一直没问小苏她阿娘的事,年纪多大,是何模样,把小苏留在大唐后,她人去了哪里。
以苏大大唐开国县公的权势,再加上如今一品异人的力量。
只要他想,只要聂苏的娘亲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吧。
但是,他居然从未问过聂苏,关于她娘具体的情况。
唯一的例外,便是昔年入吐蕃,到巴颜喀拉山圣峰,遇见小苏时。
听到当地笨教僧人,曾提过,聂苏的娘,是笨教圣女。
但是吐蕃笨教圣女,究竟是如何带着女儿远赴大唐的。
又为何要抛下小苏,不知所踪。
也没有回归笨教。
这其中,还有太多的隐情。
但是这些年,苏大为从未在小苏面前提起过。
似乎是刻意回避。
柳娘子和安文生曾问过。
苏大为说是不想触及小苏伤心事。
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阿兄……”
聂苏的脸上,露出迷惘之色。
眼圈微微发红。
“娘亲的事……娘亲的事……我,我记不得了。”
聂苏用力摇头。
手指下意识攥紧衣角。
“没关系没关系,记不起来就放一放,等能记起来,或者想说时再说。”
苏大为心中一疼,忙上前,轻轻握住聂苏的手。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向她道:“你看这禹王庙,据传是当年大禹治水,在此开凿河道。当地人为了纪念大禹功绩,特地以巨石砌成。
也不知过去多少年岁月,至今依然完好如昔。”
牵着小苏的手,察觉她的手异常冰凉。
这极不正常。
苏大为心头微微烦乱。
指着河道两旁的石山又道:“再过二十余里,便是积石峡,又称孟达峡,两岸大山插云,峭壁耸立,谷中滔滔黄河由西奔腾而下,历代君王都曾在峡口筑积石关,屯兵驻守。
当年若吐蕃在积石峡设伏,倒是颇难应付。”
这一说又说回军事上了。
但这般不着调,反倒是把聂苏逗乐了。
少女噗嗤一笑,笑容明媚。
“阿兄你……上次与狄仁杰大兄也是,看花灯时,好好的说什么在墙头设巡哨,防火防盗什么的,如今你又……真是笑死人了。”
“笑了便好,笑了便好。”
苏大为见聂苏笑了,暗自松了口气。
“对了,阿兄你不是说是来找腾迅与腾根之瞳战斗的遗迹,我们沿着黄河一路走来,如今已经过去数月,那遗迹……”
“已经到了啊。”
苏大为顾盼两边山峰,眼中光芒亮起。
“小苏,你猜这两边的山,原来有多高?”
“啊?”
聂苏一时跟不上他的跳跃思维。
苏大为目光一扫河岸两旁的山壁:“你仔细感应,这里应该还有一丝大能斗法残留的气息,若是到了积石峡,想必会更明显一些。
若我所料不差,当初腾根之瞳与腾迅决战的战场,便在积石峡附近。”
“在积石峡啊,那马上便到了。”
聂苏先是一惊,接着又道:“阿兄,若他们在黄河上游动手,以《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的诡异大能力量,只怕……”
只怕移山填海,本地的地形地貌都会随之改变。
“记得我方才说过,黄河曾因积石峡崩塌,形成堰塞湖,积石山脉,原本比现在高得多。”
黄河源头处,巴颜喀拉山拔将近五千米。
若说积石峡过去和巴颜喀拉山一样,是巍峨巨山,也毫不奇怪。
大能神通之下,天翻地覆。
山为之倾崩。
河流为之改道。
“阿兄,若真是这样,那当时一定会造成山崩地裂,下游又会暴发洪水?”
聂苏歪着头想了想。
她对中原的灾情并不太了解,不记得在从隋至唐这段时间里,黄河有没有暴发大规模水患。
“是啊,古往今来,从大禹治水,到如今大唐,每逢王朝更迭,总有天灾人祸,所以太史局和那些大儒才说什么天人感应。”
苏大为最后几个字说完,笑容缓缓收敛。
握着聂苏的手指,一瞬间有些僵硬。
嗡嗡嗡~~
空气里,有奇妙的震荡感。
那种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