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连城素来谨慎,提醒道:“裴宣虽是武将,于心机谋略方面略逊一筹,可他身边却有不少出众的谋士,不可轻敌。”
江小楼笑而不语,裴宣深知自己行为怪诞,不为世人所容,所以召集了一批清客在身边谋划,可见他非但不傻,还很聪明。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紫衣侯近日与太子来往日盛,时有风闻说他已被太子所拢,为其效力。”
江小楼略一沉吟,明显持不同看法:“萧冠雪精明狡诈,心机深沉,他不会无缘无故投靠太子,必定是太子许下了什么承诺。”
独孤连城与江小楼看法一致,三皇子和太子之争没有明确结果之前,京中各大势力都会按兵不动,不管是庆王还是紫衣侯,甚至是刚刚入京的裴宣,都会坐山观虎斗,不会轻易介入其中。皇族子弟的争斗越是激烈,他们越要不动如山。既然紫衣侯主动与太子亲近,必定是别有所图。只不知太子许下何等承诺,竟让他甘冒大险。
前面就是庆王府,江小楼踩着踏凳下了马车,不知想起什么却又转头望向独孤连城:“你的武功如此之妙,比之裴宣如何?”
独孤连城早知她惦记这个,不由失笑:“裴宣是真正的猛将,善于作战,英勇无敌,我不能及也。”
江小楼眨了一下眼睛,眸子在阳光下看起来闪闪发亮:“果真?”
“果真。”独孤连城唇畔微微勾起,神情格外认真。
江小楼又盯着他,神色古怪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犹豫地道:“那他今日为何退去?”
“闹市之上公然动手,内心已怯,此其一。身份有别,贵贱有分,此其二。先战楚汉,气力不继,此其三。因为有这三点,我方能取胜。”独孤连城气定神闲地回答。
江小楼怔了怔,仔细打量了一下独孤连城,见他静静坐在马车内,长相俊美,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再加上一派诚挚之色,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撒谎。江小楼顿了顿,面上泛起一丝浅笑:“原来如此啊——”说完她便转头上了台阶,不知为何却又回头望了一眼。独孤连城正默送着她的背影,并没有立刻离去。江小楼深深看他一眼,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转身便进了门。
怀安凑上来道:“公子,咱们走吧。”
独孤连城轻轻点头,旋即却又叹息一声道:“记得,一定要替我盯着裴宣,若他有什么轻举妄动,速速来报。”
“是,公子。”
江小楼进了门,却立刻追问身旁楚汉道:“你家公子的武功,比之裴宣究竟如何?”
“裴宣乃是当世不二出的悍将,骁勇异常,我远远不敌,今日观公子与他一战,却似乎未尽全力,我……看不出深浅。”楚汉额头冷汗滚滚,下意识地回答。
那日独孤连城对战杀手,江小楼就知道他武功不俗,现在想来,当初他养父新丧,心神大乱,却能乱中取胜,实在是叫人惊叹。再看今日他与裴宣之战,居然在短短数招内将对方吓退……江小楼眨了眨眼睛,突然转头盯着楚汉道:“你家公子是怕我算计他吧,才故作谦逊之态。”
公子是怕被你给卖了,楚汉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说,只能连连咳嗽道:“我刚才受伤颇重,小姐恕罪,我得先下去疗伤了。”
楚汉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江小楼也不为难他,反而吩咐小蝶道:“去请一位大夫替楚大哥治疗内伤,从今日起你就好好养伤吧。”说罢,她便微笑着离去了。
楚汉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小蝶睁大了滴溜圆的眼珠子瞪着自己,心头一跳:“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小蝶神情极为复杂地道:“你家公子真是个复杂的人。”
楚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这话我只与你悄悄说,切莫告诉小姐。公子性情特别,异于常人,十多岁便游遍山河大川,屡遇江湖奇人,故而练就一身极为出众的功夫。但他为人谨慎,行事周密,从不肯轻易暴露于人前,甚至连谢老爷都不知他武功深浅。而他出身富贵,交游广阔,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比之王侯公子更自由万分,多少人从千里之外慕名而来,只是为了见见俊美无涛的公子。从前谢家那些人争得你死我活,却不知公子身家何止谢府数倍,若非谢老爷有抚养之恩,他早已离开谢家周游天下去了。”
小蝶愣住:“听你说得好像神人一般,既然公子不贪荣华富贵,又是家资巨富,为何还要投入皇宫,恢复尊位?”
“我这样的粗人,怎会知道公子心里在想什么。”楚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答案。
“或许,醇亲王也是为了皇位么?”小蝶胡乱猜测着。能让一个绝世佳公子不惜身染污泥也要入朝,除了那把金光闪闪的龙椅,还能为了什么?
楚汉闻言一怔,旋即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把她一头秀发都揉得稻草一般,小蝶不禁怒形于色,却听楚汉大笑道:“傻丫头,小姐都猜不出来的事儿,你这个木头脑袋还想什么!”
“我只是替小姐担心,他看起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天生那么高贵又俊美,就跟个不染尘埃的仙人似的,害得我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恭恭敬敬的,万一我家小姐想不开看上他了,以后岂不是要天天相近如宾,等同守着一尊冷冰冰的菩萨过日子,那还有何趣味?”小蝶嘟嘟囔囔地道。
楚汉不由愣住,独孤连城的确是个过分冷静的人,从来没有方寸大乱的时候,大敌当前,就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的确……缺了点人情味:“决定始终都是小姐下的,你个丫头这么担心,难道是怕到时候要你陪嫁?”楚汉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径直揶揄道。
小蝶勃然大怒,正待口水喷他一脸,楚汉却抢先一步轻功飞掠而去,转眼不见踪影了。
江小楼刚进院子,王妃便立刻迎了上来:“今日游湖,怎样?”
问的语焉不详,江小楼却立刻猜到了王妃心意,面上含着一缕笑,轻声反问:“母亲不是入宫去了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庆王妃摆了摆手,惋惜道:“娘娘病了,我只在里头略站了站,也不好意思提起此事。”
江小楼眉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只怕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你的来意,却连提也不提,这已经表明心意了。”
庆王妃面露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江小楼微有笑容:“太子殿下毕竟不是娘娘亲生子,年纪越大翅膀越硬,对皇后亦是越来越不尊敬。娘娘何等人物,怎会任由他如此不知礼数,罔顾尊卑。”
“这么说——”庆王妃脑海中陡然闪过一道念头,瞬间明悟。
“三殿下待娘娘极为恭敬,更是如同生母,所以娘娘想要拿我做个顺水人情,以缔结两家百年之好。”
庆王妃忍不住咬牙,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皇后的想法没有错,让明月郡主嫁给独孤克,一则显示对三皇子的恩宠,二则警告太子,三则算是对江小楼的提拔。一介商门女飞上枝头成为皇子妃,堪当天大的恩典。
“我以为娘娘会站在咱们这一边啊。”庆王妃叹息着,难掩心底失望情绪。
江小楼语气轻快地道:“母亲,有些话本不该女儿来说,但我不希望你继续为此伤心。要在世间立足,当明白世事无常、人心善变的道理,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母亲从前与皇后娘娘亲近,便觉得她处处都好,可真实的娘娘必须为她自己的利益考虑,母亲从是否与自己亲近出发去判断一个人,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庆王妃愕然地望着江小楼,一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道:“小楼,我活了这把年纪,观人之道尚且不如你——”
江小楼水晶般的眸子微微一动,语气越发温柔:“小楼不分善恶,不知对错,只观局势,故而能比母亲看得更明白一些。不过母亲不必担心,皇后娘娘这样做也有另外一个可能。”
兴一利必生一弊,迟迟今日都未见皇帝诏书,说明皇后未曾真正下定决心。她毕竟抚养太子多年,临时起了易储之心,此举绝非易事。皇后极有可能是要借着这桩婚事来敲打太子,如果太子明白过来,必会竭力阻止这桩婚事,对皇后也必定更加恭敬,到时候明月郡主是否当真下嫁,全都在皇后一念之间了。
庆王妃心头暗暗后悔自己的轻率,这桩婚事牵扯了太多利益,实在不是女儿良配。如果江小楼果然嫁了独孤克,必定加入皇权之争。她这一生已经受尽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难道从今往后的每一天还要过得如此提心吊胆么?庆王妃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自己的先例在这里摆着,行尸走肉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弄得夫妻不像是夫妻,亲人不像是亲人,整日里互相算计倾轧。通往皇权的路布满荆棘,不知三殿下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才能够赢得这把龙椅,当然还有更大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输给太子。到时候江小楼只会受到独孤克牵累而已,若是果真如此,还不如不要去攀这门婚事。
庆王妃眉心为难地皱了起来,越发显得忧心忡忡:“现在皇后娘娘不肯相救,三殿下又铁了心,应该怎么办呢?”
江小楼眼底笑意隐隐似水波流动:“母亲,我预备……”她的话音未落,却突然看见朝云快步走了进来。朝云素来是个极谨慎的人,此刻却一脸的急切。
庆王妃道:“又出了什么事?”
朝云连忙福下去:“王妃,丹凤郡主她……”
莹润的珠帘猛然一动,一道明丽的紫色身影快步闯了进来。对方粉面含怒,双眸冒火,一股滔天的怒火笔直冲着江小楼而去:“江小楼,你明明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嫁给三殿下。可你今日居然陪他游湖,真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庆王妃一紧眉头,勃然大怒:“赫连笑,这是我的屋子,谁给你的权利可以这样擅自闯进来,当真半点规矩都没有了么?”
赫连笑面上慢慢浮起一丝冷笑,却是半点畏惧之色皆无:“母亲,我知道你偏袒江小楼,可我才是这府上正经的郡主!如今我被人硬生生抢去了婚事,母亲只顾着外人压根连我的死活都不管。敢问一句,母亲当真怨恨我到这种地步,非要逼着我一头撞死在你的门前,方才解你心头多年怨恨吗?”
赫连笑素来是端庄高贵、矜持得体,从未露出眼前这种疾言厉色的模样,庆王妃的面孔忽青忽白,几乎被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赫连笑面上的冷笑越发深了,眼底却没有一丝半点的笑意,只向着江小楼道:“我从前还当你是个人物,却不料是这等下贱龌龊的女子,非要抢走别人的婚事才觉得欢喜快活,也不看你身份是否匹配!”
江小楼淡淡抬起眸子,眼光扫向赫连笑的粉面,浅笑开口:“敢问一句,丹凤郡主今日是以何等身份来问这个问题?”
赫连笑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为何还要问?”
江小楼微凉的的眼眸轻轻浮起一丝冷嘲:“若是未婚妻的身份,既然三殿下已经提出退婚,这身份就站不住脚。若是以郡主的身份,你我位阶相同,不分高低,你又凭什么来责问?”
赫连笑描画精致的眼睛含恨瞪着她:“江小楼,你果真无耻至极!”
江小楼面上冷嘲丝毫不减:“丹凤郡主,你与三殿下非亲非故,毫无瓜葛,却来质问我不该与他出游,分明是把人家当成你的所有物,既如此,不如下回三殿下上门的时候,你索性在他脑门上贴一张条子,告知天下女子都要离你的心上人远些,否则格杀勿论,如此才能万事无忧。”
江小楼薄薄的小嘴一张,生生气死人!赫连笑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简直比万箭穿心还要痛苦难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夺人所爱,必不得好死!”
江小楼明眸朱唇,容光慑人,语气却极为轻快:“丹凤郡主金口玉言,江小楼在此恭候。”
怨恨的力量是无穷的,赫连笑的眼神此刻比毒蛇更阴冷,比豺狼更怨毒,明知江小楼并无阻拦这婚事的能力,她却怪不得三皇子,只好把仇怨结在江小楼的身上,恨不能把对方千刀万剐方才解恨。人总是喜欢向弱者下手,江小楼和独孤克相比,看起来分明是弱势的一方,赫连笑自然会迁怒于她。这是一种狡诈的人性,也是一种潜意识,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责怪江小楼的行为是多么卑劣和无知。
此刻,她只是微微牵了牵唇角,神态高贵:“江小楼,不要那么得意,世上不会每件事都如你所愿。”话一说完,她便笔直地掀开珠帘而去,完全罔顾应有的规矩和礼节。
室内的气氛仿佛都凝固住了,珠帘落下的声音还停在耳边,紫衣美人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外,庆王妃捏紧了手腕上的佛珠,只觉心头恼恨瞬间涌上心头,气得肩膀瑟瑟地抖着,好半响才能勉强发出声音:“这丫头……简直反了天了!”
江小楼面上神色复杂,唇畔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浅笑:“不,这才是真正的赫连笑。从前的丹凤郡主之所以百般隐忍,就是为了能够保住这门婚事。处心积虑的目标再也无法实现,她自然不需要继续伪装,毫不犹豫地流露出真实面目。”
“小楼,最近你可千万小心着她,来者不善啊。”
江小楼轻轻颔首:“母亲放心,我会小心提防的。至于刚才你说的婚事……咱们也不必心急,三殿下无缘无故更换新娘,自然有人比咱们还要着急。”
谁会比当事人更着急?庆王妃心头一顿。
江小楼语声温柔,一字一字都极为清晰:“当然是——太子殿下。”
蒋晓云正在吩咐园中管事准备年节之事,谁料到赫连笑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蒋晓云吃了一惊,看她脸上盛满怒意,不由挥退管事,柔声问道:“又怎么了?”
赫连笑眼神极是羞恼,脱口便道:“大嫂,我真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你可知道,今天三殿下居然邀江小楼去游湖——”她眼里突然盈出泪,简直委屈了到了极致:“以为她说话算话,到底是个没教养的贱人,只会抢别人的夫君!王妃只顾偏袒自己的义女,根本不顾我的死活!他们这是联合起来拿刀子来扎我的心,我可怎么活呀?”
蒋晓云心头一颤,连忙吩咐婢女关门闭窗,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责备道:“你这傻丫头,这样大声叫嚷又有什么用?既然三皇子执意不肯娶你,哪怕闹出天去,你也进不了三皇子府,反倒坏了自己名声,将来再也别想……”
赫连笑一双泪眼朦胧,华丽的紫色锦缎上绣着白色海棠,此刻却被泪水一点点模糊了,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想什么?大嫂,实话告诉你,王妃是想要给我找个下等人家远远打发出去,好来堵上我的嘴巴!京城何等繁华,独孤克何等身份,我放着这样的好婚事不要,出去找什么良人?我怎会那么蠢笨,任由她的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