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恶臭的牢狱通道里,墙上跳跃的火光照映着穆昭徐徐前行的影子,朴素干净的衣角在地面上逶迤而过,直到来至一间牢房前,站定。
穆彻盘腿而坐,手边小桌子上放着油灯跟一杯清茶,而他却垂眸静默,似是在闭目眼神。
静谧无声的空间里,穆昭衣角扫过的唰唰声音尤为清晰。
穆彻睁开眼时,笑得清浅温润:
“十三来了,可是来送四叔的?”
“不是。”穆昭斩钉截铁地应道。
穆彻仿佛没有听到穆昭压抑在喉咙里的恨意,只是疑惑地哦了一声。
穆昭没应他,而是问:“四皇子没有准备你的鸩酒吗?”
连四叔也懒得称了。
穆彻没怎么在意:“大概会稍晚。”
“四婶和两位兄长已经上路了,他们走得毫不犹豫,比起你来……更像是南康穆氏的人,勇敢,毫无畏惧,有所担当。”
“是我对不起他们。”他轻轻地说,“不过,你阿翁应该也将我逐出南康穆氏了吧。”
“你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可是你阿翁的亲儿子啊,与他相处几十载,怎么会不知道你阿翁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呢?他若厌了我,必然要把我这种大奸大恶之徒逐出族谱,免得玷污了穆氏的千年清誉。”
穆昭没想到,穆彻对穆宗的种种行为倒是看得透彻,连逐出族谱免损清誉都想到了。
是啊,他一向都很聪明的。
“那你不问问十四娘吗?”
穆彻闻言,笑得无比笃定:“你阿翁也应该将十四娘安排好了,大概是以假死送她离开樟州,去江南偏远小城,过一辈子富贵清闲的日子吧。这样也不错,十四娘她本来就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离开之后,说不定她能活得更好。”
“原来你连阿翁对十四娘的安排都猜到了。”
“你阿翁疼爱十四娘,定然有所不忍。”
穆昭嗤笑道:“所以这就是你能够放心笃定的原因?因为你最疼爱的十四娘逃过一劫,其他的便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你的夫人,你的儿子们死了,你也能保持镇定无动于衷是吗?”
穆昭忽然想起一件似乎不甚重要的小事——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十四娘与两个哥哥在一起玩耍,穆昭也在,十四娘不慎被七哥绊倒了,穆彻恰好经过,就见穆彻当即大怒,对着两个儿子一通斥责,看他们的眼神毫无温度。
直到伸手把摔倒在地的小穆玉姝抱起来,眼神才逐渐柔和,溢满了暖暖的明光。
两位兄长在穆彻威严下战战兢兢的样子穆昭至今仍能清晰回忆。
那时候他小,什么都不懂。
而现在他明白了。
穆昭就是偏心,他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十四娘,也把自己最柔软最良善的一面展现在女儿面前,同时也忽略了儿子们,将他们看得可有可无。
这是一种自私。
对两位兄长而言,也是一种悲哀。
“那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十四娘也走了呢?”
穆彻笑意逐渐冷凝僵硬,伪装的温和从容也一点点在龟裂。
“……你说什么?”
穆昭一字一句地重复,眼里是滔天的恨意:“我说,十四娘也走了,她亲自用一杯鸩酒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穆彻猛地起身扑向穆昭,却被栅栏挡住了去路。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前一秒还温润柔和的穆彻,现在却赤红着眼睛睚眦欲裂,宛若脚踩着崩溃疯癫的边缘!
穆昭不甘示弱地冲他怒喝:“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做这个选择吗?因为她恨你!她恨你杀了她正直伟大的父亲!她恨你毁掉了她的整个世界!她的恨意让她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来报复你!”
“不……不可能……”穆彻摇着头,无力跌坐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穆彻,你以为我是来告诉你四婶他们上路的消息吗?不,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们的死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穆昭恨恨道,“是十四娘让我来的,是她让我把她的死讯告诉你。记住穆彻,十四娘是因你而死的,是你亲手杀了十四娘!你就算坠入无间地狱,也前往不要忘记这个事实!”
穆昭甩袖转身,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野兽般的嘶吼。
“十四娘,你还真是了解你的阿爹。但是用你的生命来惩罚他,值得吗?”
喟叹破碎在微风里,消失不见。
而穆彻却跪伏在地,心绞痛得浑身开始抽搐,双手成爪状死死抓着地面,瞬间指甲崩裂鲜血如注。
穆彻就像是感觉不到痛意,他痛苦地张着嘴巴,就像是快要渴死在岸上的鱼。
“……十四娘啊……我的……女儿……”
他终于后悔了。
而后,两行血泪落下,四肢僵直硬挺,便再无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