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他回到家,看到的却是记忆里的小院子已经被卖了,住了陌生人,而他思思念念的爹娘却化为了山上的坟茔,旁边一个小小的坟茔埋葬的是他不曾见过的小弟弟。
伤筋动骨一百天,刘和锋断了腿,他又是个武者,一直在家中休养不曾去卫所,刚好刘府招小厮,武家长子的机会就来了。
刘和锋估计到死都没想到自己会命丧在一个小人物手里,他高傲狂妄,所以根本没想到还有人敢刺杀自己,最后却武家长子一刀扎进了胸口,刀子扎的深,只余下刀柄在外面。
府里有给刘和锋看腿伤的大夫,可即便大夫来的极快,但也只能给刘和锋争取了片刻时间,他只来得及给湛非鱼写了一封绝壁信就一命呜呼。
“善恶终有报。”湛非鱼即便和刘和锋曾有过交易,却也只能说他的死是罪有应得,“一会我写两封信,替我送去丰州。”
“是,小姐。”何生并没有多问,不过大致能猜到。
刘和锋死了,武大叔一家四口包括他的长子也死了,可武家还有一个外嫁女,还有族人和亲朋,湛非鱼去了信给齐同知和孟知州,算是给武家人寻个庇护。
皇商刘家再强,毕竟人不在丰州,鞭长莫及,而有了孟知州和齐同知暗中的帮忙,总不至于家破人亡,至于刘家的报复,湛非鱼也只能挡住这些,更多的她也是无能为力。
……
既然是游学,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淮安府已经是九月中旬,湛非鱼早晚都要加一件对襟秋衣保暖。
“等等,下马车检查。”城门口,负责看守的衙役高声开口,直接拦下了一辆辆进城的马车,不过也只是往车厢里简单看了两眼就放行了,并不是多严。
可湛非鱼没想到等到自家马车被检查时,衙役眉头一皱,“你这样不准进城。”
呃……湛非鱼抬起头,白嫩的包子脸上是不解之色,自己这装扮有什么问题?
何暖手巧,今儿用各种颜色的发带给湛非鱼梳了一头的小辫子,发带尾端还挂着珍珠,看着华贵却不失童趣。
至于衣裳则是浅绿色撒花罗裙,外面套了一件白色勾银边的罩衣,再加上湛非鱼这长相,任谁都能看出小姑娘有来头,这一身装扮没个百两银子可置办不下来。
“不准进就不准进,甭废话,退到一旁边挡着后面的人了。”衙役脾气暴躁,也可能这几日连轴转的太辛劳,态度格外恶劣,凶神恶煞的就开口驱赶,连个理由都没说。
“阿生,先退到旁边去。”湛非鱼也没计较。
这一路过来,遇到过劫道的,也碰到过地痞无赖,还有看着和善却是碰瓷讹诈的骗子,湛非鱼发现自己的涵养越来越好了,刀架脖子上她估计都不会生气了,倒真应了那一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何生立刻赶着马车退到不远处的路边上,“小姐,我去打听一下。”
城门口还有不少小摊子,卖菜卖器物的都有,也有卖茶水什么的,何生花了两文钱喝了一杯粗茶,“老丈,不知官爷为何拦着我们不准进城?”
卖茶水的老丈远远看了一眼停路边的马车,又看了一眼城门口忙碌的衙役,这才道;“后生是外地来的吧?你不知道淮安府这段时间满城缟素,你看进城的人都穿着素色衣裳,女眷至多戴了银簪子。”
饶是何生想过各种原因,却没想到会是这个,小姐今儿穿着浅绿色裙裳,头上也应该有头饰,阿暖一路上闲着无聊,特别热衷给小姐打扮。
老丈压低了声音,“刘家办丧事呢,后生你们要进城就注意一点,别犯了忌讳。”
马车里,湛非鱼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了看,越看越感觉不对劲,“阿暖,那几个人都穿着孝衣?”
先后进城的几个大婶子小媳妇,明显就是不认识的,可却头穿着白色孝服,有两个妇人头上还戴着白花。
湛非鱼再定睛一看,排队检查等候入城的队伍里,就没看到一件亮色的衣裳,所有人也都绷着脸,即便说话也是面无表情,孩童也没有嬉闹。
“小姐,打听清楚了。”何生走到马车边,刚开口就听到湛非鱼先说话了。
目光依旧看着马车外,湛非鱼开口道;“是不是刘和锋死了,所以整个淮安府都在给刘和锋披麻戴孝呢。”
这话说的嘲讽,除非是当今圣上出事了,否则民间谁会满城缟素,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湛非鱼冷笑道;“南陈北刘果真是名不虚传。”
之前湛非鱼在南宣府,后来又去了丰州,在江南道都属于南方,也是陈家的地盘,而陈家不单单是百年世家,更是大皇子外家,所以南陈北刘这说法并没人敢提,把书香门第和皇商贱籍相提并论,这不是打陈家的脸。
可这一路北上,湛非鱼就听到了不少,江南道北面三府都是陈家的地盘,如今一看果真如此啊,满城缟素,皇商刘家不是地头蛇,更像是土皇帝!
“是,城里但凡有喜宴喜事的都把日子往后推了。”何生也感觉到震惊,这死的就是百户而已啊,刘家却如此浩荡的声势,即便是皇亲国戚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排场,只能说皇商刘家在淮安三府的影响有多大。
何暖也是眉头直皱,看了一眼湛非鱼,“小姐,我们怎么办?”
虽说何暖不是惹事的性子,可一想到因为刘和锋的死,小姐进城都要换衣裳,连个首饰都不能带,何暖脸色就有些难看,刘和锋不过是个草菅人命的凶徒而已,何德何能让整个安淮府的百姓如此“拥戴敬畏”,说出去都是个笑话。
“头饰拿下来,使点银子。”湛非鱼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片刻后,何生再次牵着马车到了城门口,这一次换了个衙役,看着何生塞到掌心里的碎银子,再打量了一眼湛非鱼和何暖,也没穿什么大红大绿的衣裳,挥挥手就让马车过去了。
进了城,看着沿街铺子都挂了幡,地上还有被秋风卷起的纸钱,一路上行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脸上连个笑容都没有了,湛非鱼嘴角勾起讥讽的冷笑,看来刘家在安淮三府的震慑力都强过陈家。
湛非鱼即便和陈学政结了仇,可参加院试的那些考生也好,阅卷官也罢,包括此前去丰州,孟知州他们虽然捧着刘和锋,却也没到这种程度。
“几位客人是住店还是吃饭?”店小二没了往日的热情,只是凑上来问了一句,“还有一个单独的院子空着,客人若是再来晚一点就没地方住了。”
单独的院子肯定是价格不菲,普通客人舍不得银子这才空了下来。
湛非鱼下了马车,回头看了看四周,眼前的兴隆客栈却是临街的三层楼,还有单独的院子,想来后院地方也不小,这么大的客栈竟然都住满了。
“客栈生意极好?”湛非鱼问了一句就向着客栈走了进去,秋老虎也热的厉害,待在马车里一会就热出一身汗来。
店小二一看湛非鱼这模样,即便外面的白色的罩衣系了带子,可依稀能看到里面淡绿色的裙子,不要低声提醒道;“小姐还是要注意点一点,这几日城里不太平,主要是来刘家镇的人太多。”
刘家镇只听名字便知道这是刘家的地盘,并不是店小二夸大其词,整个刘家镇居住的都是刘家的人,有刘氏族人,有些则是刘家的姻亲。
有传言说若是刘家的仆役逃走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都逃不出刘家的地盘,皇商刘家就是这么大,足足占据了整个镇。
而刘和锋的死讯传出去之后,安淮三个府的大大小小的家族都来刘家吊唁,而能进入刘家镇居住的不是来头极大的大家族,就是和刘家沾亲带故的。
而余下的人,只能就近住在淮安府,这里距离刘家镇极近,走路也就半个时辰,若是马车就更快了,所以府城的客栈酒肆一下子都住满了,有些人都租住了普通百姓家中。
估计不是饭点,所以楼上的雅间倒是空了下来,店小二泡了茶倒了四杯,这才再次提醒道;“这几日府中都食素,几位客人多担待。”
说起来店小二也无奈啊,哪有来酒楼客栈吃素菜的,可就算客栈有了荤腥,估计也没人敢点敢吃,一不留心被人看到了,到时候报给了刘家,到时候就倒大霉了。
这一下不说何暖了,连何生脸色都难看了几分,他们不是不能吃苦,可湛非鱼一路车马劳顿,总该在客栈的时候补补身体,结果到了淮安府却只能吃素食。
“无妨,捡几个招牌素菜送上来。”湛非鱼进城这一路所见所闻,她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只能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老师让自己出来游学的确是对的。
“小姐放心,我们大师傅以前做过素斋,素菜最拿手。”店小二赶忙应下,也松了一口气。
就因为都是素菜,这几日有客人心里窝火,又不敢抱怨刘家,最后被刁难被撒气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遇到不讲理的被踢几脚都是轻的。
湛非鱼坐在临窗的位置,侧过头便能看到街上的行人,整个淮安府都被白色包围了,人人都哭丧着脸,穿着素衣,就跟死的是自己长辈祖宗一般。
“小姐,你回去刘家吗?”何暖低声问道。
其实何暖和何生都不知道湛非鱼当初和刘和锋到底谈了什么,刘和锋不顾和丘千户、张通判之间多年的关系,直接帮着把齐桁小胖子给救出来了。
而这一次刘和锋被武家长子所杀,最后一封信也是送给了湛非鱼,这着实让人想不通,好在何暖、何生都不是好奇的人,湛非鱼不说,他们兄妹也不会追问。
“人既然死了,总要过去看看,权当给齐桁还了救命之恩。”湛非鱼对刘和锋只是普通的交易关系,即便人已经死了,湛非鱼也不会说去祭拜,而去刘家这一趟,仅仅是为了当初齐桁的事。
片刻后,店小二把饭菜送了过来,虽然都是素食,可口味的确不错。
湛非鱼这边还没有吃完,外面就传来了嘈杂声,还有掌柜的赔罪声,听得出那叫嚣的声音很是张狂。
“行了,这院子我要了。”说话的纨绔嫌弃的一把推开啰嗦的掌柜的,一脚踢开了雅阁的门,看了一眼里面的四人,微微诧异了一下。
兴隆客栈是淮安府最大的客栈,这单独的院子价格也不低,一日就要十两银子,当然这也包括一日三餐的食材,但能住得起的都是不差银子的主。
“就是这几人?”纨绔再次看了看,湛非鱼侧过头看着窗户外,是个小姑娘,自然被纨绔的排除在外了。
再看余下三人,马车夫穿着普通,面容也普通,也不可能是主人家,至于何生何暖兄妹俩,何生这老实巴交的长相,丢人群里都找不出来。
所以纨绔最后看向何暖,趾高气昂的开口:“你们之前的那院子小爷要了,赶快去帮东西收收,否则别怪小爷把你们行礼丢出去。”
何暖还在恼火让湛非鱼吃的这么素,连个漂亮的头饰都不能佩戴,这会看到找事的纨绔,性子温和的何暖冷笑道;“先来后到,院子我们已经租下了,你们去其他客栈吧。”
听到这话的纨绔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走了进来,一脚踩着椅子上,瞅着何暖直接开口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小爷文刀刘,你敢和我这么说话?行了,看你是个姑娘家,小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你这一次,掌柜的,派个人去收拾院子,若是怠慢了贵客,你这兴隆客栈也不用开了!”
在安淮三府,只要你姓刘,还是上了刘家族谱的那个刘,那么你在三府就能横着走,没人敢得罪,别说吃个霸王餐,只要不太过分,随便找家店铺都能借个三五两银子。
刘家人就是这么狂,不过刘家的规矩也摆在这里,再闹都不会太出格,不会出人命,不会把人逼的家破人亡,刘家就好比跗骨之蛆,让你死不了,却会整日趴在你身上喝血。
“我如果不答应呢?”湛非鱼转过身来,冷眼看着显摆姓氏的纨绔。
这放到京城,是个皇亲国戚,湛非鱼感觉还正常一点,可一个皇商的族人,就敢在府城这么狂妄,湛非鱼倒想看看淮安知府会如何处理。
估计没想到还有人敢拒绝刘家人,纨绔呆愣了半晌,看稀奇一般看着湛非鱼,对上她这唇红齿白的模样,却也知道自己刚刚认错人了,这一桌子做主的估计是这个小姑娘,一看就是大家族娇养长大的。
“行了,你年纪小,小爷也不欺负你,你问问掌柜的,今儿小爷的话搁在这里,别说十两银子,就算你给了一百两,掌柜的敢让你住吗?”纨绔昂着下巴,笑的异常嘚瑟。
一旁掌柜的苦着脸,这话该怎么回啊?他是个生意人,总不能放着生意不做,一日就十两银子的房费,住个十天半个月就上百两了。
可要是得罪了刘家,即便东家和刘家有几分交情,可最后被迁怒的估计是自己这个掌柜的,这么一想,掌柜的哀求的看向湛非鱼,“小姐,要不老朽给您另外寻个住所,保管也清净。”
“外地来的吧,难怪不知道,行了,不知者无罪。”纨绔一听掌柜的这话就更加得意了,提点的看了看湛非鱼,“你要是想在淮安府这段时间安安生生的,不如意思一下,小爷保管没有不长眼的人会找上你,否则你一个小姑娘可要吃亏的。”
湛非鱼看着眼底冒着贪婪的纨绔,挥手让掌柜的离开了。
何生走过去顺手把雅间的门给关上,湛非鱼看着一瞬间紧张起来的纨绔,不由笑着开口;“你这是打算抢占了我的院子,然后转手再租出去赚个差价。”
呃……纨绔傻眼的愣住了,刚刚他还担心会被两个男人打,毕竟他一个人,身体也干瘦没劲,何生和马车夫看着虽普通,但这体魄也看就是个有力气的,可谁知道湛非鱼一开口就把他老底子给掀开了。
“十两银子,把你知道的关于刘家的事都说说。”湛非鱼也大方,她一开口,何暖就把十两的银锭子放在了桌上。
这纨绔虽然架势装的十足,可这衣裳一看就是改过的,而且他的手,掌心里有些茧子,身上佩戴的玉佩也是个劣质品,通身都是破绽。
十两银子啊,够自己省吃俭用花一年了,纨绔狠狠抹了一把脸,估计看湛非鱼是个小姑娘,没多少威胁,这才拉过椅子坐了下来,顺手拿过馒头啃了两口,含混不清的开口;“我姓刘可没有骗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刘大鹏是也。”
只不过淮安三府刘姓人不少,但并不是每一个姓刘的都是皇商刘家的人,刘大鹏就是个坑蒙拐骗的,不过他道行挺深,招摇撞骗三年了,都没被人识破过,没想到今儿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头,不过想到被收进怀里的十两银子,也值了。
“我也是在官道外安排了人,这才打探到了一点消息,马上有两个丰州来的贵客要来刘家吊唁,但听说贵客不打算入住刘家镇,而府城已经没客栈了,所以我这就不盯上小姐你的这个院子。”刘大鹏嘿嘿笑着,他这些年也骗了不少银子,可惜啊,花出去的更多,手里都没个存银。
毕竟要招摇撞骗,这行头肯定要置办起来,而且还不能只一身,春夏秋冬都得有,要让人帮忙打探消息,那这好处费肯定也是要给的,就好比城外官道的茶寮,他就是花了银子才能让茶寮老丈的小儿子给自己传消息。
而在府城里,刘大鹏更是收买了不少酒楼客栈的伙计,也就一句话的事,不会给自己惹麻烦,还能拿银子,伙计们肯定都答应,这不刘大鹏打消息才会这么灵通,知道客栈的好房间都没有了,就兴隆客栈还剩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