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竖瞳一紧,眨眼功夫,黑猫不见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永世不灭的风景。他一袭黑衣,墨色的长发披散,随着夜风轻轻拂过,点漆一般的眸子仿佛倒映了整片夜空,璀璨而耀眼。在这一片如昼的眸光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草绿色的身子,挺拔而朝气,我觉得我和他一样美貌。
感知我心中所想,他脸上的神情从自得与柔和渐渐变成讽刺与僵硬。
暴风雨取代了他眼中的灿烂星光——于是说,不管皮相如何变化,本质终究如此。于是,修炼于我,更是可有可无。他在恨铁不成钢以后,也就不再逼迫我了。
等他长出第五条尾巴的时候,他说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花九尾。
我问他为什么不叫猫九尾,他嘴角一|抽,扯着我的叶子,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花拾。
“难听!”
“你叫是不叫?”
“……叫。”
我一直没有明白,为何他要给我取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当然,这世界上,不会有猫闲着没事,给一根狗尾巴草起名字。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我叫花拾的。
给我取了名字之后,花九尾又逼着我修炼,回想起来,初见时的他虽然凶神恶煞,还差点把我吃了,但后来的他也只是表面上对我凶巴巴的,也从未如此干涉过我的生活。莫名的,我就有点怀念以前的他。
当然,我也不懂为何我的感悟似乎总是很差劲……既然这么差劲,不知为何,上天开了我的灵识,让我有机缘一问仙途。如果我只是一根普通的狗尾巴草,几个月的短暂生命匆匆一过,来年又是一抹草绿。只是一定会遗憾,错过与花九尾的一场相遇。
当他长出第八条尾巴的时候,他已沉默寡言。他得了三味真火,眉心一点火焰,平添庄严肃穆。他更加努力得修炼,我问他,成仙,是不是真的很重要?他勾着嘴角,沉稳而又安静,他说是的。
我又问他,如果他成仙了,我还是毫不起眼的小妖精,他会不会在得闲的时候来看我。
他顿了好久,他说,他想神仙应该是很忙的,没有得闲的时候。所以我需要加倍努力地修炼。如果可以和他一起位列仙班,那就不必分开了。
我觉得他说的很对,我不能想象,在熟悉了花九尾的陪伴之后,某一日,忽然又剩下孤零零的一只妖的情景。于是,我果然努力地修炼。
花九尾告诉我,他又要去人间寻恩人的后代报恩了,只要这一次实现了那人的愿望,他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于是,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他,我一度以为他很快报了恩,便也功德圆满,得道成仙。而神仙是没有多少得闲的功夫的,他大概已经忘记了在万窟山,还有一只狗尾巴草,和他是多年的朋友。
我没有等来花九尾,反而等来了小狐狸一家人。
更没想到,在化成人形后,见到了久违的他。
“瞧我赶上了个什么时机?都三百年了,你才化成人形,真是……”
原来已经过了三百年。
他的手还握在我的脚踝上,不曾在他身上看到零星的仙气,反而在他愈发深邃的眼底,看到许多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我伸手出去,学着他的动作,捧了一把早在几百年前,就想掬在手心的他的墨发。
他便放下我的脚踝,目光深沉地看着我。
“……小九。”三百年未见,他好像又有了一些变化。
“刚刚为什么躲我?”
他一定是将我的丑态全部看在眼底了。
我眨着眼睛,想了很久,说道:“我怕你说我丑。”
我好怀念草绿色的身躯,迎风摇曳生姿。再说,我的身子和花九尾的长的一点都不一样。他既然是美的代表,和他不一样的自己,一定丑极了。
花九尾嘴角一弯,说道:“的确丑。所以,这身子以后除了我,谁也不许给看。”
我草躯一震,他果然居心不良,想要长久地笑话于我!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我的锁骨,我的肩膀……渐渐向下。将整具身子都摸索了一遍,他看着我迷惘的神色,轻轻叹息,取蘅芜兰蕙以为衣,山中晨露做点缀,将我的身子包裹起来。因我依旧不会用双腿直立,为我穿衣的时候,他将我抱在怀里。
体贴人的猫应该很好养。我这么想。
可是,他看着我许久许久,又忽然将那些香草全部扯掉,幻化出了一件绸衣为我穿戴。这次我不满了,我欢喜那些香草的气息,不愿穿着绸衣。花九尾便说我同类相残,用同类的尸体做衣服……吓的我赶紧闭嘴,由他摆弄。
“小九,你长出第九条尾巴了吗?”靠在他的怀里,我这么问。
花九尾的眼底露出了迷惘之色,他告诉我他不曾长出第九条尾巴,因为最后一个愿望,不论是什么,总是会让九尾猫失去一条尾巴。
所以,古往今来,猫成精有之,得道九尾却从未见过。
我对他说:“如果你的恩人说,他的愿望就是让你长出第九条尾巴,那你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小九将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他说:“这么蠢,三界之内也只有一个花拾。”
我听不懂,但“蠢”字我还是明白的。于是,我在他怀里恨声道:“你才蠢。做神仙有什么好的……”
我其实是见过神仙的。在花九尾去找最后一个恩人,想办法长出第九条尾巴之后。在小狐狸一家来万窟山之前。
那天下着暴雨,狂风几乎将我连根拔起,暴雨打在我的身上,每一滴都做刻骨之痛。
那个时候,我想我大概是见不到花九尾最后一面了。
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的头顶出现了一片阴影,我的眼前是一双云纹缎面的靴子,我慢慢抬首,仰望那人。他一袭白衣,眉目俊彦,他正撑着伞,为我挡去一滴又一滴雨珠。可当雨水溅在白衣之上,却连一个痕迹都未能留下。
我抬首看着他,他也低首看着我。
无悲无喜的眼眸又仿佛是透过我,在看着别的狗尾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