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不用多管了,天底下合格的武师又不只他一人,咱们不用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姜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个嫡子自幼聪颖,虽然纯真正直的禀性和他大相径庭,却依然深得他的喜爱。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很少对其高声斥责。
刚说完这句话,姜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他不该那样说,虽然只有一句话,但以儿子的聪明,绝对能悟出其中的究竟。想补救却也晚了,眼前的姜之培已经低下了头。
姜瓖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他实在不想让儿子知道。但在儿子面前,他却做不到时时提防,一不留神就说漏了嘴。
“如果孩儿没有猜错的话,邢师父是大明那边的人对吗?”姜之培抬起了头,眼神里透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
“你胡说些什么!”虽然这间书房是姜府里最安全隐秘的地方之一,但姜瓖仍低声喝道,“邢师父是家中有急事,才临时请辞的!你休要胡思乱想!”
姜之培微笑着摇了摇头:“父亲不要再瞒着孩儿了。从父亲刚才的话里,孩儿就知道是父亲突然对邢师父有了忌惮,而不是邢师父自己的原因。而能够让父亲如此忌惮的,除了满人,也只有南边大明来的人了。”
“你......”姜瓖一时语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如果孩儿没有猜错,那邢师父来到我们家的目的,孩儿也能猜到一二。正好,孩儿心里也有些话一直想和父亲说。虽然这些话很可能会让父亲动怒,但如果一直不说,憋在心里总是很不痛快。”
“那你就说吧。”姜瓖沉默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
“父亲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孩儿不敢过多地评论其中的是与非,但孩儿就想问一句,父亲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忍受了那么多非议换来的当前的这种日子,真的与父亲的初衷相符吗?”姜之培把脑后的小辫子拨到胸前,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我们剃掉了汉人千百年来不变的法式,留起了满人的金钱鼠尾,换下了老祖宗们穿了千百年来的汉服,换上了满人的马褂。如果有半句怨言,立马就会人头不保。这可是当年辽金元治下都不曾有过的事情啊。可到头来,父亲您又得到了什么?虽然您还保留着总兵的职位,可在阿济格他们的眼里,您和他们手下的包衣又有多大的区别?连个满人的小卒到了我们府上都敢颐气指使,甚至都没把您当成一个有尊严的人来看待过,更不要说当您是一镇总兵。”
姜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也没有出言制止儿子。
姜之培继续道:“就拿上回那件事来说。陈伯父是跟随您多年的老部下,他在战场上多次救过您的命,您也救过他的命,情谊比之亲兄弟也不遑多让。几个月前,他的大儿子娶亲,新娘子就在大街上被阿济格的亲信护卫统领抢走,他儿子上前理论也被打断了两条腿。您得知消息后想去找阿济格说理,却连门都没有进得了,直接让门口的戈什哈给打了回来。孩儿有时候就在想,如果那日被抢走的是我们家的某位姨娘,父亲您又能有什么更多的作为?如果您继续隐忍下去,以后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身为一镇总兵,却连身边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样的日子您在大明的时候想过吗?”
“你放肆!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被触到了逆鳞的姜瓖终于勃然大怒,将儿子一巴掌扇翻在地。动了手之后,他自己也愣住了。他向来宠爱这个儿子,连骂都很少,更不要说像这样动手。而这个儿子也向来懂事,无论说话做事几乎都没有惹他生气的时候,今日却突然一张嘴就往他的痛处上戳,终于让他失去了冷静。
姜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该去把儿子扶起来。
姜之培却是自己站了起来,眼中晶莹闪动,脸上挂着几道清晰的指印,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谁教孩儿,是孩儿自己长着一双眼睛。这些,还只是父亲在当前所受的屈辱。而以父亲目前的职位,将来肯定也会被载入史册,他日后世之人又会怎样对父亲进行评说?当年张弘范并未仕宋,领兵逼死宋帝依旧落了个遗臭万年。辽国幽州韩氏并未仕宋,后世之人对其亦多有不屑。而我们姜家却是大明世代将门,父亲也是曾经的大明总兵,后世之人又会把父亲与史上的哪些人相提并论?”
姜瓖阴沉着脸,闭上了眼睛,经过刚才那一通发泄之后,不管儿子说什么似乎都勾不起他的怒火了。
“孩儿小时候最喜欢听说三分,喜欢听班超投笔从戎,霍去病直捣匈奴王庭的故事。每次听完之后回味起这些英雄豪杰驰骋沙场的英姿,总会心驰神往得不能自已。而现在,孩儿却不愿意再去听、再去看了,每次听了反而会如芒在背。”姜之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黯淡,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冠军侯、班定远、赵子龙都是汉人的大英雄,而孩儿如今却连一个真正的汉人都算不上。”
姜瓖的心头猛地一颤,刚才儿子说的那些触及他逆鳞的话只是让他极为动怒,可这最后一句却是让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感觉。他的嘴唇动了动,心里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数次反复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也仿佛老了好几岁,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爹今天......太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