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铄咬着下唇,偷偷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恳切的样子,心中的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一霎间柔肠百结,暗暗忖道,他要是就这么走了,爹爹又不知下落,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事?就是再讨厌他,也要忍住自己的性子来虚与委蛇于他。沉默半晌,终于转过脸来,对毛腾说道:“你要我莫生气,只要你对我以礼相待,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打……打我主意……,等家父回来,我们卫家一定会重谢你的。”
毛腾心中一阵酸闷,忍不住道:“我从一个边塞流民,做到宿卫军的军司马,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我从没有献媚讨好过那个高门士族,因为我知道你们能容忍我这个低贱的庶民跻身高位吗?不可能。谢我?你们卫家如今能拿什么来谢我?给我送几顷你们河东老家的田地,还是等你爹做了郡守刺史之后,给我个督邮别驾之类的小差遣?”
毛腾忽然冷笑起来,卫铄握着粉白的拳头捂在嘴上低下头来,毛腾呼了口气,方才的激动也缓缓过去,声音也变得缓和起来,慢慢说道:“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帮你就算是赎罪吧。我不是那种死死纠缠的人,也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你尽管放心,等太保的冤案能够昭雪,你父亲就一定会回来。到时候,你我的缘分已尽,你去找你的李郎,我们从此就是路人。”
卫铄听到他这般诉说,心中莫名地一阵寒凉。她跟同时代多数玩世不恭的女性不同,自幼饱读诗书,第一本启蒙的教材便是西汉刘向的《列女传》,其中不乏贞节义烈的思想,虽然还没有宋明之后那样的极端(失贞死节),可总是先入为主地有了这些迂腐的思想。他跟李矩婚约在先,虽然后来父亲还因为江夏李氏门第太低而悔婚,也因为她强烈的“悔婚不义,从一而终”思想而坚持下来。然而此时,她竟发觉自己心中的理念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而动摇,霎时间对心中模样模糊不堪的李郎的负罪感,和对自己的失望感,甚至对毛腾强硬措辞下产生的莫名失落感纷至沓来,胸中莫名的闷涩感直冲脑海,精致的鼻子也一阵泛酸,差点又流出泪来。
毛腾看到她这般柔弱模样,不由地就软了了心肠,可是他毕竟不是能被情感所左右的人,硬下心来,正色道:“别这样哭哭啼啼,能解决什么问题?太保冤案一天不能昭雪,恐怕令尊就一天不敢回京。纵然你想回河东老家,可是谁又能那么好心地无偿护送你?叔宝和仲宝能留在这里,因为他们是王司徒的外孙。可你呢?你只是两个孩子的族姑,连堂姑都不是。王家的人,又怎么会好心帮你?你要跟父亲团聚,想嫁给你那李郎的话,就站起来,跟我走!”
卫铄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她心中纵然还有一丝贵族小姐的脾气,可是又怎么反驳毛腾滔滔而出的一番言论?沉默片刻,才低着头站了起来,哽声道:“你……你这样帮我,又……”
她本想说“又不强迫我”可是她并没说出来,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方才接着道:“你……你到底是为什么?”
毛腾黯然道:“兴许是我还没有从妄想中走出来吧,不要问了。说不定我就会后悔,毕竟,荀子有云:人性本恶。”
卫铄讷了讷,有意转开话题道:“你……你也是个读书人吧。为何不去举方正贤良,秀才孝廉?却做了兵家?”
毛腾冷笑道:“你身在高处,哪知道寒庶之苦。我不是世家子,方正贤良、秀才孝廉这些哪有我的份?”
卫铄别过头去,又复沉默。毛腾语气也柔了下来,软声道:“虽是事实,可我也不该这样冷言冷语。对不起。”
卫铄忽然反常地扬起头来,略带着一丝颤抖,睁大了乌黑的眸子强气地道:“不是要去中书监和右仆射那里吗,你还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难道你真要等王卓的车舆?”
看到她倏然的转变,却是极为傲娇,毛腾没想到她竟也会有这样可爱的模样,心中一颤差点就想将她抱住,只好紧握着双手,点头道:“好。”
两人竟不辞而别,从京陵公府一路回了去。毛腾从屋内翻出纸笔来,说道:“如果你以卫氏族女的身份拟信一封,我再递交中书监和右仆射那里,会好得多。”卫铄展开麻纸,左手托着腮愁云密布。毛腾研墨笑道:“你的字那么好,这麻纸可真是有幸。”
卫铄忽然嘴唇一动,似有话说,却又咽了回去。毛腾一愣,说道:“你在想什么?”
“我……”卫铄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这个想法,有些自私了……”
毛腾随口问道:“不妨说出来,或许有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