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府中,早起的鸟儿才刚跳上枝头,那树荫底下已有人揪了斗草无聊撩拨。
“阿穆达,现在什么时辰?”
立在一旁的阿穆达抬头望天,回道:“食时。”
绿衣便抖抖衣摆上细碎的斗草草屑站起来:“怎么苏翁还未起呢?”边说边往苏武所在的房舍看过去。
阿穆达垂目不言,跟在她身后往前走。
绿衣往前走了两步,心烦意乱,又停下来,望着连接正门的那条廊子看了一眼,从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昨天就想与苏武再好好谈一谈,可早起问那府中的仆人,皆说苏武要出门几日,只交代他们照顾好她与阿穆达,其他并未多说。绿衣就每日在这庭院里等,今天一早起来,她听说苏武昨夜已回到府中,然而她因连日未睡好,昨夜早早的就睡下了,反错过了与那苏武相见。这会儿就在院子里等,等得有点心焦。
“六小姐,”阿穆达看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急躁躁的,忍不住出声道,“不如你在这里边用晡食边等苏翁。”
绿衣拧眉看了看他,似是想要说什么,顿了顿又没说。抬手摆了摆,往后退了几步,躬身一落,就往那树荫底下一坐:“不吃,我就在这里等苏翁。”
阿穆达看着她,目光柔和,随着那阳光一闪而过。他手握刀柄立到一侧。她这样坐立不安,看似是因见不到苏武,无法释怀两人之间的一些争执,实际是为了什么……阿穆达握着刀柄的手揣得紧了些。
许府那夜,她急匆忙忙就往外跑,他跟在身后追了出去,雨洗后的夜晚不但更加安静,亦更加黑暗。而后他看到她忽然回过来看他的眼睛里晶莹剔透,似蒙尘一般的珍珠散在她眼眶中。在那样漆黑的夜里,利剑尖端的寒光一般直戳到他的心房。
阿穆达垂着的眼皮动了一下,薄削的嘴唇抿了起来。
“苏翁!”身旁的人跳了起来,清脆嗓音打破了阿穆达的思绪,他抬头,看到苏武就在对面,正向着他们走过来。
苏武的脸色有些发暗,似乎是未休息好。他听到喊声,望着绿衣摇了摇头,转而对阿穆达说:“我与绿衣单独聊一会儿。”
阿穆达颌首,往后退了十步,站到一棵杏树的旁边,双手环胸,背对了他们。
绿衣待那阿穆达退离了去,才望着苏武,低低道:“苏翁,绿衣向你道歉了。”边说边将视线低了下去,目光直视搁在身前的一双手。
苏武摇头叹了一声:“你性子急躁,又无心机。我算得上看着你长大,又怎会不知道你的脾性?说来,你的话亦有几分道理,我老了,已无当年的勇气与雄心。然而无勇气与雄心许能因老迈得世人宽容,若是无忠心,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有什么颜面与道理苟且存活下去?”
绿衣听他说话,似内里有旁的含义,便抿紧了唇,又将眼皮抬起来,存了疑惑的看他。
“绿衣,”苏武说了那一番话,忽发出一声叹息,他花白了眉动了一动,往眉心中蹙了起来,略显浑浊的眼珠儿此时也清明些许,盯着绿衣问,“我且问你,你与县官究竟是何关系?”
绿衣一怔,倒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一边眉头挑着,奇怪道:“我和那汉皇帝有什么关系?”
苏武又问:“既是无关系,何故你前几日说出那样的话来?莫不是你知道县官……县官意欲何为?”
他无法将那“筹谋”两字说出来,只得轻描淡写划过。所幸绿衣倒听懂了,她眉头一松,盯着苏武的视线别了开去:“我哪里能知道汉皇帝想做什么?”
隔了半晌,她声音低下来:“我无非是觉得他可怜。”
“苏翁,我看他是很相信你的。如果连你都要站到那大将军身旁去,那汉皇帝就真的没人可信了。”她忽的一抬眼,眉眼都皱了起来,“虽说徐安和金赏金建看来都忠心耿耿,可是一个宦官,一个奉车都尉,一个驸马都尉,能做什么呢?他可是个皇帝!”
苏武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一番话,且听她的言词,自是对皇帝的某些打算与处境知道几分的。苏武缓了缓呼吸。往绿衣那方走近了一些,声音也压低了来:“绿衣,你可是县官可信之人?”
绿衣未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愣住,脸上浮现怪异的神色。她似乎在为难,目光闪烁了好一会儿才定下来,仰头对着苏武点了下脑袋:“我想,他信任我。”
虽然他并没有要求她去做什么,可是绿衣打从心底里肯定,那位汉朝的皇帝应是信她的。
苏武却并未松口气,反而将花白的眉拧得更深,他连连摇头,却不发一言。
绿衣见状,怪了,又急了,忙问:“苏翁可是担心绿衣?苏翁勿须担心的,汉皇帝没有让我做什么,他还送我出宫呢!”
她一时未察,脱口而出。话音刚落,看到苏武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心里也是一个“咯噔”,忙的垂下眼皮,两只手绞到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