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牧抬眼看着空中的妖魔,无形的魔气仿佛巨网,密密匝匝地笼罩了它的半边翅膀,线头便在叶牧手中。而刚才妖魔吞下的那块血肉,成了所有魔气凝聚的最终结点。
魔气流转,丝线收紧。他不再做出跌跌撞撞的模样,站稳了身体,抬起手,召唤着那部分魔气回拢,向旁边轻轻一撕。
一声凄厉嗥叫,妖魔爆出漫天血花,一只翅膀就这样脱落下来。它另一边的翅膀慌乱地连连扑腾,却再也承载不住身体,轰隆一下连同那半边断翅一同,一头炮弹般摔到了地上。再无声息。
叶牧正待过去察看,被江望拦住。江望对他摇摇头,走过去打量了几眼,一剑刺向妖魔。
唰地一道快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自尸首中扑出,片刻间叮叮当当交手声暴雨般响成一片,又唰地分开来。叶牧这才看清那同江望对战的生物形貌。
类人的脸孔,眼瞳部分几乎全是眼白,只中间一点全黑瞳仁。身体乃是坚皮包裹着一根骨头,延伸出四根支棱棱细长四肢。昆虫般四肢着地,蓄势待扑。裹着骨头的厚皮像抹了一层油般,白得近乎发腻。四爪坚韧锐利,泛着冷光。而鸟人尸首那边,靛蓝羽毛覆盖血污,魔气已经开始逸散,是毫无动静的一团死肉。
江望盯着它,凝重道:“寄生妖……”顿了顿,他改口道,“不,寄生‘魔’。”
寄生妖在妖魔中算是相当弱小的一个物种,这些小东西平日三五成群地藏于暗影中,每捕食一只妖魔总要死上几只同伴。弱小的实力让它们不得不合作谋生,但谁也不希望死的是自己。在随时可能发生的算计和背叛中,寄生妖通常都活得不长。即使有那么几只幸运又聪明的家伙活了下来,也会因实力低下,最终死于其他妖魔之手。寄生妖一直是寄生妖,存活、成长到能够被称为“魔”的寄生妖……在明面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寄生魔桀桀笑了几声,扭转头颅,眼球转动,瞳仁贪婪地看向叶牧。唰地一下,它身影消失在原地。
叶牧只觉一道劲风袭来,快得几乎来不及反应。那袭击进入了他身周的魔气范围被拖慢了许多,让他一刀拦了回去。紧接着就是第二击袭来,第三击,第四击……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仿佛巨浪迎面拍来。每每反击得手时,从寄生魔的那层厚皮上传来反震之力,震得手都有些隐约发麻。看似不起眼的一层皮,却像钢铁浇铸般坚韧。且这妖魔此时又不同之前,本身魔气内敛凝结,自成一体,几乎无懈可击。
天级妖魔的实力,此时彻底露出獠牙。
寄生魔很兴奋。当年祭师动手灭口时,它见机不妙,早早舍弃了寄身皮囊,换了一个实力不高的寄生对象,这才存活下来,又一步步爬到天级妖魔的位置。察觉到魔种的气息时,它知道它最大的机会来了。上一次魔种变更主人,它实力不济,只能眼馋看着那些强大妖魔争斗。如今那些老对手已死得差不多了,连魔种的存在本身都成了秘闻——这对它来说,是天赐的良机。
它寻到黑水渡,先是去看了那些妖魔的尸首死状,又藏在暗处看着叶牧两人杀了妖魔首领,这才趁机突然出手。一边出言挑衅,它一边试探着叶牧的底牌。
它不会轻忽对手,尤其是拥有魔种的对手。
残忍地咧嘴一笑,爪子觑见空隙,一击而过,带起一串血花。
现在还不是收割的时候。这只是次对实力的试探,爪子上的麻痹毒素已经进入了猎物身体,晚些时候,它有更好的方法,更完整地猎捕到目标。
它有耐心,毕竟,叶牧这样人类形貌的魔物,又被魔种改造了身体,是它相当中意的寄生对象。撕碎了实在可惜。
铮地击开刀剑,寄生魔忽然跳到一边。叶牧骤失对手,还没从那种极限战斗的状态中回神,耳中先听到了很多往这边而来的奔跑脚步声。
妖魔?黑水渡的妖魔应该都被杀了——不,不对,范围内的魔气没有增加……人类?
有一个气息如同涟漪般散开,将魔气推拒过来。像傍晚温暖的潮水拍打沙滩,亲近的,欢乐的气息。像是在打招呼。被推拒过来的魔气雀跃着簇拥到叶牧身周,流血停止,疼痛消失。自在得好像鱼儿入了水里,空气的阻力消失不见。
寄生魔压根没把那些人类军队放在心上,猫捉老鼠般戏弄道:“虫子,跑吧。天黑前,带着魔种跑得越远越好。天黑后,魔种就是我的了。”
当然是骗人的,它压根没打算等到天黑,不过籍着言语给对方施加压力罢了。给人希望又摧毁希望,它喜欢这个。
它又桀桀笑道:“你的同伴倒是聪明,知道保存实力。当心些罢,你现在受了伤,他想对你下手可容易多了。”
寄生魔能活到现在,很重要的一点是它从不相信所谓情谊。在它眼中,叶牧是一只还带着些人类的软弱愚蠢习气,只是运道好拿到了魔种的新生尸鬼,得到了魔种还敢和其他妖魔同行,简直不知死活。它对于江望还要更忌惮上几分。这尸鬼始终没有真正动手,却每每在它即将占据上风时狠辣一击,专攻关节薄弱之处,几次逼它不得不舍弃了大好局势回防。面上虽然不显,它心中对江望的杀意已极为深重。待到魔种到手,必要将其置于死地。
寄生魔的本意是挑拨离间,听到叶牧耳中却想歪到了“下手”的另一种含义,登时脸色有些微妙。他拉回跑偏的思绪,注意到那些脚步声远远停住了。
寄生魔察觉叶牧神色变化,自以为离间得计。桀桀笑道:“怎么,难道你还指望那些人类能救你?”它张狂道,“除了魔神大人和天生灵物,这世上没有谁能抢走我的猎物!”
话音未落,一条赤练长鞭呼啸而来,带着扫荡魔氛的无回气势,重重砸在寄生魔身上,“喀拉”一声响,在刀剑之下彷如钢浇铁铸般坚韧的厚皮裂开了缝。丝丝缕缕肉眼看不到的魔气流泻而出,
一个娇美声音杀气腾腾道:“去死!”声落人至,正是叶暖赶到,远远瞧见自家爹爹半身浴血,立时勃然大怒。她两手一抬,场间迅速弥漫起黑雾,上来就发动了杀招。
寄生魔也见机得快,一察觉那鞭上带着克制妖魔的强盛灵气,立刻猜到来者身份。心里怒骂一声倒霉,当即就要逃跑。
那雾气拦住了它的去路,甫一接触,就像海绵洇进了水里,身体立刻沉重了几分。它见势不敢再往里面跑,折身往叶牧那边嗖地蹿过去。
它打算得很好,这里可不只它一只妖魔,那两只尸鬼凭着外貌骗骗人类还行,可瞒不过对魔气格外敏感的天生灵物。只要它们能引开灵物一瞬间注意,就足够它逃之夭夭了。天生灵物又拿不了魔种,它回头再来捡便宜就是了。
叶牧身形掠动,下一瞬出现在寄生魔面前,迎头一刀斩下。
寄生魔硬抗了这刀,折了个方向就要向外蹿,瞥到那紧追而来的赤色鞭影已出现在叶牧身后,暗笑一声——
那鞭子拐了个弯,唰地冲它气势汹汹打过来。
寄生魔尖叫一声,又挨一鞭,平白生出许多委屈来。接着更不公平的事发生了,叶牧三人一拥而上,对它群殴。
寄生魔到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那天生灵物像是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专盯着打它一个。
它的骨头断成了好几截,魔气被抽离,视野黑了下来,最后的影像,是那天生灵物扑向魔种的宿主。
哼,终于要下手了吗?它想着,有些安慰。
听到灵物的声音,关心地叫:“爹!”
……
它连忙死了。
随着寄生魔彻底死去,最后一丝魔气被吸收,叶牧忽然脑中一痛。一阵暖意涌出转瞬席卷全身,像是浸在了有些烫的温水里。以他为中心,方圆百里的魔气仿佛掀起风暴的大海,呼啸翻涌,甚至无视了叶暖身周的灵气排斥,遮天蔽地地向他涌来,形成了巨大的魔气漩涡。
变身经验值满,您开启了魔化状态。
您在妖魔军的声望变为:友善
黑水渡,极深的地底,错综复杂的通路内,那些被火油烧灼而死的虫子们巨大的尸首分布其中,焦黑外壳尚保持着它们临死前的狰狞形貌。它们本该永久沉寂下去,随同着它们的魔气一起深埋地下,让此地在百年间寸草不生,瘟疫横行。而现在,那所有的魔气都被召唤着雀跃离去,争先恐后地穿透厚厚土层,带着浸入其中的那些魔气一起,向着召唤它们的源头而去。
魔气本该无形无态,不为凡人所觉,然而四面八方奔流而来的魔气太过厚重,连看不到的人都感觉到了那种异样。士卒们东张西望,奇怪地问身边的伙伴:“喂,这天是不是变暗了?”在无知无觉间,足够将他们瞬间化为魔物的魔气自他们身边汹涌而过,有意识般地绕开了这些人类。
大江以北,一些扶老携幼的流民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被魔气重度侵袭的黑色土地,像被无形的潮水洗刷般一层层褪去颜色。由墨黑至暗红,由暗红至赭褐,由赭褐至棕黄,最终显露出的,是他们熟悉又久未见过的,妖魔入侵前,养育了他们世世代代的黄土地。
当熟悉的色泽出现,一名老者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颤抖地跪下,枯树皮般苍老的手抓起一把黄土仔细端看,又抬起头哆嗦着看向远方。昏花的眼睁得老大,映着那起伏的,看过了几十年的黄土地。他嘴唇蠕动几下,哑着嗓子叫道:“苍天哪——!”,蜷缩起身体,趴伏着,亲吻着这片黄土。两滴浑浊的泪珠流过眼角沟沟壑壑的皱纹,带着经历的那些苦难,无声落地。
大江以南,妖魔们的感受直观而恐怖,像是面对熊熊大火的飞蛾,渴望扑过去的感觉和窒息危险的感觉同样鲜明。弱小的妖魔迷失于其中,飞奔着向遥遥呼唤它们的地方而去。奔跑,奔跑,越是接近,越是欣喜,越是感到自身变得强大无匹,阻隔着它们的一切都被无视,即使是不会游泳的妖魔也毫不犹豫地奔入江水。它们或是死于半途,或是在越发缩短的距离中忽然爆裂,紧接着它们的魔气也投入了那魔气的浪潮中,随着那最初的意识往始源而去。
更多的妖魔顶着压力开始远离,逃,逃,逃!求生的意念超越一切,像被蛛网黏住的飞虫挣扎一线生机。越强大的妖魔越能摆脱这种吸引,头也不回地逃离开去,相对弱小的则苦苦挣扎,不时有妖魔迷失在呼唤里。当那种吸引渐渐减弱,停止,幸存的妖魔们匍匐在地,尚且来不及庆幸活命,便一跃而起狂奔远离。
在距离这种恐怖吸引最近的地方,叶暖在魔气暴动的第一时间一个拧身,原本奔向叶牧的路线直接改为冲向了江望,声音清甜唤道“娘亲!”,结结实实地来了个猛烈的拥抱,捕捉到的瞬间便抓住不再松手,黑色雾气转瞬收缩裹住了两人,密密实实形成了一个黑茧。
黑茧内,江望除了被抱住时僵硬了一瞬,很快也冷静下来,没有胡乱挣扎,问:“叶牧有危险吗?”。叶暖墨玉般的眼眸中,倒映着外界的万般情形。闻言眸色倒略缓和了些许,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爹爹此时危不危险,但她知道若她不出手,这个“娘亲”也许就会大大的危险。魔气对妖魔的吞食未必会区分对象,她不会眼睁睁看着爹爹在无意识中犯下大错。
黑茧外,一部分魔气被分割凝实出来,包裹住黑茧,像是被无形的手控制着形成了一层保护壳,将这一片地域从魔气呼啸的领域中彻底割裂开来。
汇集而来的魔气凝聚,压缩,凝练到极致。叶牧在风暴的中心,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境地。
他的意识像是向外延伸出去,又像是向内探视进来。随着魔气涌来,他“感觉”到了那些疑惑的士卒,那个流泪的老人,那些逃亡的妖魔,就像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甲,脚踩的土地。他让魔气避开黑茧,就像只是屏住了一秒呼吸。与此同时,他“看”到了自己脑内的魔种,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它是个黑色的椭圆扁球,看上去就像一块大些的石头一样不起眼。它的体积正在消减,消减的部分并没有消失,而是同他融合起来,成为他的一部分,契合得像他控制自己的手指。
他在成为“它”。
随着融合的进行,叶牧觉得自己似乎又进入了魔种的回忆,无数片段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身周闪过,又沉眠于脑海深处。在彻底融合的一刻,突兀地一阵麻痹感爆发出来,又像被潮水洗刷般迅速退去。只这一瞬影响,使得叶牧有些许恍神,那些回忆片段便蓦然化为了巨大的漩涡,丝毫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就将叶牧的意识席卷拖入进其中。
“它”睁开了眼。
残留的红光消散,眼前豁然开朗,不同于之前的梦境,“它”觉得自己十分清醒,然而与此同时又有着一种异常的隔离感。
起先“它”以为这是魔种的又一段记忆。
视野清晰,视角自地面拔高升起。
——“它”看到了高楼大厦,霓虹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