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郡王承命为先锋,王甚勇武,每自为前驱,耀武军前,人不敢正眼视之。
十三年春,三军承帝命渡江,荆迟部、裴云部,将会师建业,南楚国主惊惧,率宫妃禁卫奔当涂,禁军闻之大乱,烧杀掳掠,建业官民皆苦,乃开城门请降,郡王为荆部先锋,军仅五千,或劝其待主将至,郡王不许,乃悉众入城,先遣军士护宗庙,自率军号令城内,有乱军为害,皆杀之。建业乃平,王亦名噪天下。
以郡王功显,令独自领军,王乃席卷江南,破豫章、宜春、庐陵、鄱阳、临川诸郡,皆有大功,军中皆许为后起之秀。郡王性端严,军令严苛,杀伐决断,楚人惊惧,然颇爱豪杰忠义之士,不忍伤之,纵有冒犯,唯槛送建业耳,时,太子骏镇建业,见而皆笑赦之。
十四年,天下稍定,太宗欲遣重臣抚南闽,闽中多蛮荒之地,道路艰绝,人皆不欲,郡王自请镇八闽,意甚诚,愿为南海藩障,太宗嘉许之,任其南闽节度使,许建牙,开府仪同三司。
郡王抚闽九年,修商道,浚江河,劝农桑,慑豪强,闽人皆服膺。
二十二年,聘故楚大将军陆灿女为王妃,太宗遣使赐婚,特旨许用亲王仪仗。
翌年,太宗诏郡王还朝,民皆扶老携幼,望尘相送,几三十里。
——《雍史·嘉郡王列传》
霍琮来到钟离,除了奉太子之命来看望李麟之外,还有一个缘故就是为了石玉锦和陆梅,原本董缺奉江哲之命救下两人,江哲准备等到荆迟攻之时,遣人将她们接到徐州去的。想不到荆迟还未尽得淮西之地,江哲就得到董缺的消息,石玉锦生子之后,修养了不到两个月,就不愿再逗留了,从董缺那里得知外面的情势之后,便要将陆梅和爱子送到汀洲,然后再北返寻找陆云的下落。董缺本就是以游方道士的身份相救两女的,自然也不好阻止石玉锦这般行事,只能迅速将消息传到徐州。霍琮这次就是奉命前来,若是石玉锦和雍军发生什么冲突,也好从中周旋。如今李麟对陆梅一见心许,他自然不用再操心了,交割了粮草之后,又暗暗和荆迟透了些端倪,嘱咐了李麟一些言语,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往徐州去了。
因为急于返回徐州,所以霍琮只带了四个虎贲侍卫就上路了,这四人都是在定海之时保护他的旧人,相处数年,彼此十分知心,知道他心中焦急,一路上快马加鞭,不曾停息,直到正午时分,阳光刺目,人马都疲惫了,这时,霍琮见到路边有一座荒废的庙宇,便提鞭道:“快午时了,就在前面休息一下吧。”四名侍卫同声应诺。
这里本是过路旅人常常休息的地方,只是这几年雍楚对峙淮西,所以才变得残破,但是仍然可以遮风避雨。五人到了庙前,翻身下马,将马系在庙前,一人取了廊下木桶,到庙后林中清溪提水,另外三人伺候马匹,在阶下准备午饭。霍琮见几人都忙着,便自己在庙外散步起来,想要松弛一下筋骨。见到侍卫提水出来,又听见树林中传来潺潺水声,隐约仿佛,如同琴音淙淙,不由生出寻幽探胜之心,向几个侍卫招呼了一声,就向林后走去。一个侍卫起身想要跟来保护,却被霍琮阻住。如今江淮局势和去年不同,自从陆灿死后,淮南楚军龟缩不出,更别说派遣斥候深入雍境了,所以霍琮也没有遇刺的担忧,更何况霍琮也会些武技,若是寻常南楚斥候,倒也不会被人随便杀了,所以那侍卫一犹豫,也就没有跟来。
霍琮走了几十丈远,便看到林中一溪清泉,泉水清澈见底,水中尚有游鱼,心中生出闲适之意,便坐在溪边石上,临水观鱼,不亦乐乎。
正在霍琮倚在石上,任由透过绿茵的温暖阳光照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道:“霍公子如今已经是青云直上,想来已经不记得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了。”
霍琮只觉得浑身一震,他紧闭双唇,忍住呼救的冲动,不仅仅是因为抵在他背后的尖锐利刃,还因为那人的言语。
身后那人见状笑道:“霍公子果然聪明颖悟,想当初锦绣盟主霍纪城死于敌手,就连名头也被人夺去之时,却想不到自己的爱子竟会有今日吧。”
霍琮目光闪过寒芒,冷冷道:“你胡说些什么,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话音未落,只觉身后利刃已经移开,有一人坐到他身侧青石上,从容道:“不知道霍公子还记得我厉鸣么,当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长安的,这些年来,公子相貌竟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心那颗红痣仍然如故,当初便有相士说这是‘草里藏珠’,主聪明多智,遇难呈祥,如今看来,那相士当真是铁口神算,谁会想到大雍、南楚两国都要擒拿的钦犯霍纪城的亲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骏器重,将来必定是位极人臣,富贵双全。不过也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令师叛楚投雍,霍公子却是认贼作父,这倒也是青出于蓝。”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着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语,他本不是这样轻易就会被人慑服的,只是这人说穿他多年心事,这才让他变成这般模样。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决意复国,为此不惜舍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亲之时,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后,更是将家人送到了长安,这却是盟主一番苦心,长安虽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寻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没有兵燹之祸,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泄露,就可长久安居。虽然世人都以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东川庆王之变时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从武威二十四年之后,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讯。只是我却不是锦绣盟中人,夫人也没有法子和盟中盟主亲信联络,所以始终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纵横天下的到底是谁罢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殁,公子在夫人葬后便突然出走,我还曾暗中寻访过,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进了雍王府。如今想来,公子当时应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测,那么最可能的凶手就是雍人,只不过不知道是雍王李贽还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没错的,只是富贵逼人来,荣华乱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吧?”
霍琮紧咬牙关,不知何时鲜血已经溢出嘴角,那人见了冷冷一笑,道:“厉某没有出息,后来流落到南楚,跟随韦首座左右,凤仪门虽然是落毛的凤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也让我知道了许多秘密。韦首座这些年来苦心思索,早已断定锦绣盟从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经落入雍帝李贽掌握之中,那江哲性子,最爱藏着掖着,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会有别人,这样看来,盟主死在谁人手里,不问可知。据闻江哲对公子爱重非常,公子难道真的一点都猜不出来谁是杀父仇人么?”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那人,那人却仿佛浑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买来的秘药,寻常人若是吃了没有妨碍,若是重病受伤的人吃了,便会越来越虚弱,只需要数月时间,就可以令服药之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爱徒,只要将此物下在饮食汤药中,就可以报了国仇家恨。公子不必担心,那厮虽然是岐黄圣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测,申如晦在毒药上面的本事天下无双,纵然是医圣亲临,也不能发觉此药,更何况这药严格说来并非剧毒,乃是一种强身健体的补药,只不过不适用于病人罢了。”
见霍琮仍不言语,那人却知霍琮非是不动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动手,厉鸣丑话说在前头,半年之内,那人若没有死去,我便将公子身世泄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时,那江哲可会心慈手软.就连他少年知交,亲如骨肉的爱徒和他为敌,他都不肯放过,更何况是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孺子,他纵然不舍得杀你,只怕你也从此青云路断,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时,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舍命一搏为好。若是公子肯杀了江哲,实不相瞒,厉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愿苟活于世,必会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韦首座报知这个好消息,绝不会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于怀。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寿春城内平安客栈来见我,想必到时候寿春已经被大雍攻破了吧,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来公子就会放心了吧?只是公子也别想事情未成就杀人灭口,我早已将书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没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时,他就会拆开书信,按照我的遗命,将公子身世传遍天下,到时候公子只怕会后悔莫及。若是公子杀了江哲,我自会将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绝后患,岂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着玉瓶,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侍卫的声音道:“公子,已经可以用饭了。”
霍琮下意识地将玉瓶藏入袖中,抬起头来,那厉鸣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这就过去,等我一下。”然后走到溪边,也不伸手掬水,却径自将头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过了片刻,霍琮才抬起头来,起身回头笑道:“这溪水凉得紧。”水线如珠,从他发上面上淌下,却丝毫不给人狼狈之感,反令人觉得他洒脱率直。那侍卫随他数年,知道霍琮偶然会有这般不拘形迹的举动,却也没有看出霍琮心中波澜,凑趣笑道:“这溪水本就是冷的,现在又是暮春,难免会有凉意,公子还是擦干水迹吧,要不然受了风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谈笑自若地随着那侍卫走到林外庙前,只见庙前阶下行军炉灶中已经是热气腾腾,浓汤就着烙饼,倒也是一顿丰盛的佳肴。霍琮丝毫不露声色地和几个侍卫说笑用饭,全无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经是食不知味。用过午饭后,休息了半个时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无话,第四日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赶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几乎已经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换衣,眼看着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马向城门奔去。还未到城门,却惊见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马停在路边,凝神瞧去,明黄的龙凤旗帜,衣甲鲜明的龙骧禁军,富丽堂皇的公主仪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车队的身份,未几,霍琮便看到长乐公主的金辂。
霍琮心中奇怪,长乐公主是因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来江哲应该还没有痊愈,怎么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边发怔,霍琮却忘记了可以上前相问,那林间溪边的一番谈话给他的打击之重,绝非表面的平静从容可以遮盖的。
大雍公主按照礼制本应使用翟车,唯有宁国长乐公主特旨许用金辂,这本是雍帝荣宠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数转,已经想通今日之事,他去钟离之前,便从太子李骏那里得知有御史进谏,弹劾长乐公主久离雍都之事,想来定是皇上下旨诏回公主,再望见金辂,心中已是蒙了一层阴影。这时,霍琮又看到长乐公主銮驾之侧,柔蓝和慎儿各骑骏马相随,但是慎儿穿着行路便服,柔蓝却穿着一件淡黄春衫,全不似要赶路的模样,只是依依不舍地透过珠帘高挑的窗子和长乐公主低头说话,便暗暗猜测长乐公主定是将柔蓝留在徐州了。
这时候,长乐公主和柔蓝都看到了在路边的霍琮,停住銮驾,长乐公主柔声道:“琮儿回来了,你若再晚回来一些时候,就不能向本宫辞行了。”
霍琮这才上前见礼,有些惆怅地问道:“师母这是要回京么?”
长乐公主轻轻一叹,秀丽的容颜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诏本宫回京,我将蓝儿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还年幼,多半不能得心应手,你若在随云身边,可要多担待一些,随云虽然已经好转了许多,可是我始终放心不下。”
这时候,江慎隔着金辂在另一边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说,不是我不想把《诗经》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让我一起回去的,说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师父也要我回去练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后,我再把抄好的诗经交给他。”
柔蓝原本已经泫然若泣,听到江慎言语,却破涕而笑道:“慎儿,你不是想请人照着你的笔迹抄书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厉害的,瞒不过的。”
江慎闻言立刻愣住了,一双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转个不停,似乎在考虑姐姐所说的是真是假。
却听长乐公主笑道:“是啊,慎儿,你姐姐从前可是吃过亏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论语》,结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张大了嘴巴,愣在哪里,却忘了自己还在马上,差点跌了下来,幸好他武功已经初成,手忙脚乱地控住马缰。霍琮也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几日的愁苦烦闷几乎是一扫而空,只有柔蓝满面通红,越发娇嗔不依。
这小小的插曲却是冲淡了离别的愁绪,直到长乐公主銮驾消失在视线当中的时候,霍琮仍然是面带笑容,直到柔蓝在他耳边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折子弹劾么,就忙着将娘亲诏回京去,我若是爹爹,干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无故地呕心沥血。”
霍琮心中一颤,原本的欢乐沉寂下去,淡淡道:“蓝儿不可出言不逊,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烦,皇上对先生怎会有什么疑心,多半是为了堵那些谏官的口舌罢了。”
柔蓝闻言不忿地道:“爹爹也这样说,可我就是不服气,若给我知道是谁弹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胡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闹了,我要去见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蓝眼珠一转,道:“霍哥哥,你给我求个情,爹爹不许我再去楚州,还说让我好好学些女红中馈,我可不喜欢那些麻烦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说话爹爹必会答应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强道:“好吧,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过先生若是不答应,我可也没有法子。”
两人策马走向江哲养病的凝碧园,耳中听见街道两侧嘈杂的声响,不知怎么,霍琮的心思渐渐沉静下来,不复方才的凄苦沉沦,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他知道那人话中有许多不实之处,爹爹并非是复国志士,而且将自己和娘亲送到长安隐居也不全是为了母子两人的安全。虽然那时候他还年幼,但是却记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亲常常向自己倾诉心中苦恨,或者是以为自己听不懂吧,否则娘亲那样贤惠温柔的女子,绝不会说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却有一点没有说错,爹爹的确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确是忘记了国仇家恨。
他从未将自己当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后,蜀国早已经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长安度过的,后来又在寒园之中长成,国仇他从来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却是一刻不曾忘记。当初冲撞了雍王府车驾,他是存心的,想要用这个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时他的愿望不过是想要得知父亲的生死,然后去告诉已经香消玉陨的娘亲一声。谁知因缘际会,他投入了江哲门下,这也是他心结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让他得以知道了许多隐秘,更是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父亲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诲爱护,却让他领略到从来没有得到的父爱,在他心中,早已将江哲当成了至亲之人,可是偏偏是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亲。
最终他决定不去面对这个事实,只要自己没有得到真凭实据,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到后来,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泄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性情,必会将真相说明,他不怕江哲将他驱逐出寒园,不怕江哲让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杀了他,他怕的却是恩仇之间不知要如何抉择,只怕到了那时,他除了自尽而死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盖的隐秘终于被人揭破了,自己终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终于到了凝碧园,霍琮下了马,跟着柔蓝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处,只觉足下仿佛踏在棉花上,全无支撑,目光落在虚掩的门扉上,霍琮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静,原来当真面对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门内传来江哲淡漠的声音道:“琮儿回来了么,进来吧,蓝儿,昨日的那碗汤我很喜欢,你去告诉厨下,今日晚膳还要那道汤。”
微微苦笑,听着柔蓝远去的足音,鼓起勇气,霍琮推门走了进去,目光一闪,便顿时凝住,在他意中,江哲还应是月前那般郁郁寡欢的模样,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着中衣,身披宽袍,正端着香气四溢的香茗欣赏书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闲适自若,全无一分愁容。而小顺子则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着一本古旧的册子,正在那里打棋谱,不时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盘上。主仆两人这般悠闲自得,仿佛数月前的阴云消逝无踪了一般。
见到霍琮进来,小顺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却抬头笑道:“琮儿遇见你师母了吧,其实她也是过分操心了,我如今已经好了许多,纵然她不在我身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见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觉心中一宽,下意识地将心中愁苦抛到一边,道:“先生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四路大军一起兴兵,只有淮西这边顺利非常,巴郡那里原本余缅已经有意投降了他,却有一个人送去了陆灿的一柄佩剑,那余缅已经指天立誓不会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费些功夫了。”
见江哲说到陆灿,已无戚容,霍琮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先生已经不再为大将军的事情难过了么?”
小顺子闻言抬起头,眼中露出不满之色。霍琮低下头去,也觉自己不该刺及先生心中隐痛。这时耳边却传来江哲淡雅平和的声音道:“唉,此事我其实早有准备,那些日子不过是一时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纵然难过又能如何呢?我和陆灿纵然情谊再厚,也抵不过忠义二字,若是陆灿将我杀了,多半也会痛楚难当,只是事过境迁,他却也还要领军上阵杀敌的。我既不后悔当日所作所为,何必还要郁结心中,徒令亲痛仇快罢了,想来他虽然杀身成仁,却也不会喜欢看到我那般难过吧。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何谓对错,何谓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见。”
霍琮听到江哲最后的两句话,只觉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生机也再度出现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够想通就好了,难怪师母肯奉诏返京,却是因为先生已经没事了,弟子此来也有好消息禀报,先生若是听了,只怕会更开心一些。”
我饶有兴趣地道:“你这样快就回来,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经解决了,说说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将李麟钟情陆梅之事仔细道来,我听得眉飞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初齐王殿下为了嘉平公主,却是惹出了多少笑话,费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将来李麟这小子费的心思要超过其父十倍,才能如愿以偿,不过这件事情却也要极力促成为好。不过说起来这些孩子也都大了,蓝儿去年也及笈了,也应该为她择个佳婿,虽然还想多留她几年,却也不能误了她的姻缘。”
霍琮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托顺叔,还请先生允许。”
眉梢轻扬,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温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吧,若是小顺子答应,我这边自然没有问题。”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顺子身边,目光炯炯,却是垂手不言,小顺子放下棋谱,淡淡道:“走吧。”说着向门外走去,霍琮低头跟在他身后,虽然是背对着江哲,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直到房门在身后关上,那炽热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门阻住。
两人走到园中,小顺子负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么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顺叔杀一个人。”
小顺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杀什么人?”
霍琮取出怀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杀一个叫做厉鸣的人,想来应该能够在寿春的平安客栈找到他,若有顺叔出手,想必是万无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顺子却不问厉鸣是谁,冷冷道:“你不担心只杀他一人没有用处么?”
霍琮笑道:“凤仪门已经烟消云散,辰堂也是尽毁在仙霞岭上,想来厉鸣也没有什么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吓,我却是不信的,再说就是流言传了出去,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本也不在意那些荣华富贵,少些牵绊,却也少些责任,不会像先生这样,始终不能脱身。”
小顺子回过头,目中满是寒意,却又隐隐有些期望,问道:“你已经决定了么?”
霍琮点头道:“是的,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既然我的心已经告诉我应该如何抉择,我就不会再有为难,便是认贼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杀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园之内的生涯终生难忘,先生、师母、顺叔、蓝儿和慎儿就是我的亲人。”
小顺子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却迅速敛去,肃容道:“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去陪他下盘棋吧,昨日又输了给我,很是不高兴呢,若说让棋,还是你做的天衣无缝,这一点我却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还请顺叔多多费心。”说罢,霍琮转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后,小顺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绵纸,上面皆是蝇头小楷,写道:“携陆灿佩剑阻余缅顺义者,名厉鸣,凤仪门辰堂所属,韦膺心腹,明鉴司奉命追查,其人于钟离至宿州道上,密会霍琮,所言不详,请先生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