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一笑:“领军带兵之事,国用匮乏,兵甲不周,军资断绝。纵有信布之勇也无能为力。若国用丰饶,足兵足食,兵甲精利,军资源源不绝。领军在外征伐不臣,一武臣足可为之。两者孰轻孰重,岂不是一眼得知?”
他神色严肃起来,望着赵佶:“圣人不闻萧某人入汴以来,数月中经营起球市子之事否?不过数月,汴梁轰动,万千余财,涓滴归之。人人都道萧某人白手经营起一座金山,得预闻同行此事者,将来都有陶朱指望?”
赵佶没好气的点点头,这老匹夫装傻,他也不好戳破。你蔡京如何能不知道今日之事,全是因为球市子之事引起?要不然你这老匹夫会正好入宫?
要不是这球市子給萧言经营成一座金山,自家也不会心动,自然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情出来!现在细思,自己的确有些轻易。为这几百万贯哄动,却没想到萧言背后牵动朝局如此之深,现在只怕整个汴梁都扰动了罢?
对着蔡京装傻乔痴的追问,赵佶也只好也装傻:“朕在禁中,也有耳闻。此子有如此手段,将来是不会受穷了。只是国家大臣,行此商贾之事还如此乐此不疲,未免有些居官不谨。梁宫观正语及此事,免不了要小小申饬一般,也是全他将来始终之事。”
蔡京此刻,却断然摇头:“不然!这不是单单萧某人有陶朱公手段,却是关系国家财计能不能支撑过眼前关口的要害大事!”
蔡京这一句实在太过惊人,让赵佶都吓了一跳。所谓球市子,一年经营净利不过五六百万贯。作为一笔活钱现金流,自然是惊人数字,人人都觉得眼馋。他这个官家也不例外。但是对于大宋国家财政而言,又是杯水车薪了。五六百万贯撒出去,只怕水花都不曾翻动几个出来。而且这五六百万贯净利,牵扯的人多,官家也不能一把都抢过来。怎么就为蔡京说得如此之重?
这个时候梁师成终于找到了话缝。刚才蔡京说的是国家财计大事,他插不进来。而且现在这般境地,和他用事几年应对不力也大有关系,硬插进来也是自讨没趣。现在总算捞到了开口的机会,赶紧晒笑一声:“太师将此子看得何其之重?营商贾之事,小道也。如何能与经营国家财计相提并论?太师未免太看轻了自己............这财计之事,正指望太师的大国手,太师却硬将此子扯上,讨要他在三司行走,圣心早决,却是要让他出外磨砺一番。太师不肯放此子出外,不知道又是什么心思?”
蔡京慢吞吞的看了梁师成一眼,并没有反驳。心下甚至还有些冷笑。梁师成技止此矣!这些牵扯到党争的诛心之论,只能背后两人间密密言之。如此议大事之时,官家当面都不会表示支持的。自己被此辈压制这么些年,当真有些不值。也是当年自己气焰太过凌人了一些,忘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梁师成看来也在走着自家走过的老路上面............
此刻赵佶果然低低哼了一声:“梁卿,太师言及国家财计大事,不要语及其他。萧言小臣也,梁卿位至使相,如此念念不忘,有失大臣体统。”
赵佶实在也是有些不满意梁师成,自己默许,他如此地位。将一个对付萧言的事情闹到如此不安的地步,让他大是劳神。忍不住就敲打了一句。说得梁师成老脸一红,束手垂肩,恭谨侍立,不敢随便出声了。
这个时候,赵佶浑忘了是自家轻易,再加上贪财,才引出今日的变数来............
蔡京继续面向赵佶,缓缓摇头:“梁宫观看萧言经营球市子是商贾小道,老臣却在其间看出一番经济国计的大道理............圣人,我大宋之富,冠绝天下。单单是这汴梁城中,家资百万贯者,便有多少?江南之地,经营海商者,甚而有家资千万之辈。汴梁城中,每日飞鹰走狗,扑社瓦子,一年当中有多少金钱财货流动?以萧某人经营球市子观之,一年门券观赛之数可以不论,单单是投注赌胜,汴梁城中一年投入便是千万贯以上的数字!”
他神色俨然,稳稳道来,每一句话说出来,都让赵佶听得全神贯注。大宋民间富庶,赵佶自然是明白的,汴梁富家,家中资产过百万贯者,不说有一千家,几百家也是有的。据说南方那些世代海商家族,这资产犹有过之。放在整个大宋,家中藏着几万贯铜的富家也是数不胜数。一边民间蕴藏财富如此之巨,一边朝廷匮乏得只能靠滥发交钞来弥补亏空。自家身为天子,也时时觉得窘迫(赵佶所谓窘迫,也就是这几年不能随意糟蹋钱而已)。怎么想怎么也觉得不是个道理。
但是大宋税禁已经尽可能的严密了。地方州府县治,一年到头奔走都在完成税收任务,这可是关系着磨堪的大事。也无法再增加设官来搜检遗漏。到时候新增收入,恐怕连支付增长官吏的俸禄都不够。大宋也不能轻易攘夺别家家产。大宋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富家多是士大夫,在经济上往往还享有特权,免了许多税收差役。在这个上头下手增加收入就是动摇国本。
一方面富户越来越多,兼并越来越烈。淤积在这些富户家中财富也成了一个天文数字。朝廷收入却越来越少。社会上流动性也越来越不足。强行增发交钞,出来就是贬值。但却不得不越发越多。已经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就是大国手面对此种局面也只能束手。
为大宋理财之人,不是没有想过将社会这般淤积的财富动员出来。可是这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富户与官僚士大夫是一体两面的事情,怎么也不会对自家下手。但是对财计事有经验,聪明如蔡京等辈。看到萧言手段,都会眼前一亮。这不是萧言一下子能平白发了多大财的事情,而是他能以此种经营手段,将社会上的财富大规模吸纳过来,还是大家心甘情愿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新鲜花样,单单是将这些博彩手段推而广之,在富庶之地盛行,就能带来多大的收入?
这就是古今之间的差距了,现代社会,有各种融资平台(博彩业也算是吸纳游资的一种了吧............),有各种融资手段。在中世纪,哪怕大宋,还是在土地上,在正常税收上打主意。能开海收关税已经算是开明王朝了。这对社会财富的动员能力,只怕比两个时代的科技水准差距还要大上一些。
“............萧言经营球市子,以新鲜赛事,以大规模收集彩金。精心计算赔率。无非都是将扑社那些应用手段集中一处,以百倍规模加之。就平地生财,一下吸纳汴梁财富若此。老夫也曾打听,萧某人还尝与人言及,大宋遍地皆财,他还有百般新鲜手段可以使出吸纳之,还让人人趋之若鹜。臣因是想及,若是试用萧某人,让他使出手段,看能不能为大宋财计引来大笔财源?哪怕只是短短几年可以行此事,也足可使大宋撑过眼前艰危局面。以后也可徐徐调理............如此不动国本,不扰攘民间,诚幸事也!
当然萧言此举,也乃小道,非国家理财之正办。可国家财计窘迫若此,老臣束手,也只有做此指望了。若圣人俯准老臣之策,则老臣还可殚精竭虑,尽力操持,看能不能有幸渡过眼前难关,还有一些指望。若圣人不能俯准,则老臣只能自请避位,留待来贤。”
蔡京一番话,让赵佶和梁师成都听明白了。虽然限于时代,有些细微曲折处不能用此时话语说出来,但赵佶和梁师成都是站在大宋顶峰位置的,对国家财计之事都是清楚明白。蔡京话中意思,再明白不过。
大宋财用窘迫,节流又一时无法指望。开源现在固有手段也早已使尽。萧言现在拿出了一套新鲜东西,可以吸纳巨量的社会财富。还不如用他试试,看他还能拿出什么本事出来,看一旦放他任事,是不是为大宋生财,能十倍于现在的球市子。要是如愿,那对大宋财计而言,真是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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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明白蔡京话中意思,梁师成心下已经冰凉,连反驳的心情都没有了。如此这般,再拦不住萧言上位之途。自己如此权位,官家如此宠信,却连一个萧言都对付不了。等于是被重重的打了一记耳光,威风重挫。而此次蔡京谋定后动,大涨气焰,就是自己再难压制得了的了............自己失却这个平衡蔡京的作用,官家还能信重多久?这世间幸进之辈尚多,只怕很快就有新人冒出,取代自己在官家身边的地位罢............
他现在也无从进言,自家地位,在官家身边的情分宠信,怎么也重要不过蔡京做出的这一篇大文章!
现下剩下的就是官家和蔡京之间的争斗了,看到底如何使用这个萧言。官家是不会放心将萧言交到蔡京一党当中的............可是这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了............
赵佶心中所想,正如梁师成所料。蔡京这一篇文章做下来,布局谋篇,都是绝妙。自己昨夜为萧言所动,不过是贪的每年两百万贯以上的应奉。现在看来,萧言能带给自家的利益只有更多,说不定是十倍以上!再弥补自家用度的同时,还能对国家四下漏风的财计有所支撑,这般人物,如何能轻易让他出外?就算萧言有百般不是,有诸多让人担心处,也不得不用了。只是绝不能让蔡京掌握此子,只能将他牢牢握在掌中,成为自家孤臣!
就算萧言曾经和蔡京是一党,然则当初王黼童贯之辈不也是?比起蔡京,官家怎么也要大上一些,自家信重,自然也就拉过来了。至于身边老臣梁师成的感受,就先不去管了罢。这老货,百数十万贯,在赵佶心中还抵得过的。数目再大一些,就只好割爱了。
不过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他还想怎的?自己还是极力周全他的就是了。
转瞬之间,赵佶就已经做出了决断。他心中此刻也微微有些讶异感慨,到底是从哪里,生出萧言这般人物?在北伐大军进退不得,士气丧尽的时候。他突然出现,结果几乎是孤身北渡,又让这场战事继续进行了下去。最后一举击灭残辽。回到汴梁,不经意间仿佛又成了挽救国计窘迫如此的指望。难道自己真的是天星转世,前生道君。但有不利,就有英才命世,辅佐自己成就此凡间帝王功业?
一边想着,赵佶一边沉吟点头:“太师处心积虑,为国操劳,朕实深感............来人,传翰林承旨拟旨,增太师实封三百户,增荫两孙辈入太学。若是太师孙辈早有恩荫,就在族人中拣两人承荫............太师,朕是要留你在京师终老的。万望太师再莫说什么乞骸骨的话语,你我君臣相得始终,是要留待后世一段佳话的。这点小小封赠,太师领政事堂,就給朕一点体面,莫要封还了罢。”
他如此吩咐,旁边侍候的小黄门忙不迭的上前领旨。默记赵佶所言,出外就去召承旨前来拟旨。蔡京此刻,也颤巍巍的起身行礼谢恩,感诵道:“圣人天恩,老臣如何克当?只有尽心竭力,为国朝操持财计之事,才能聊报一二............臣所请两策,圣人可是俯准?”
赵佶咳嗽一声,负手踱了几步:“第一策,朕自然是没什么的。不过禁中还有太后在,这奉养不能俭省了,着内诸省商议,确保奉养之资几何,再与卿议罢............至于第二策............”
他吸口气,避开蔡京目光,随手摆弄几案上的器物,缓缓摇头道:“萧某人小臣也,南归之人,虽有大功。但国朝用人,自有定制。三司如此要害之处,岂能轻去?国朝财计之事,也不是他现在就能轻易挑起的............不过既然太师力荐,朕便用些心力,好好察用磨砺此人一番,看他当不当得起将来大任............萧某人以军功立身,国朝制度,还是入西府恰当一些,看給他寻一个什么名义差遣,好好考察一番才是............若是他真有这番格局本事,朕再将他交到太师这里,以为辅翼............如此处断,太师以为如何?”
此刻赵佶所说,就已经是定论了。无论蔡京和梁师成再怎样进言,都无法动摇赵佶此刻的决断了。蔡京心中暗笑,西府是他的手绝对伸不进去的,将萧言留置枢密西府。自然就是赵佶准备亲手掌握了。如果萧言真有这般生财本事,也是赵佶手里的财源。
不过蔡京此来,本来就没有真将萧言拉入三司的意思。两人现在共同大敌算是梁师成一人,分开两下,倒还好说话一些。只要萧言起来,他和梁师成之间绝没可能有所调和的。只有继续争斗下去,梁师成就再无法如前一般只是压制提防他一人了。老公相自然权势大张。至于将来如何,自己还不知道有几年日子,只要仍然把持重权直到终老,将来眼睛闭上,关他们那么多?萧言能够立身,这次也要承自己情分。将来万一他地位日高,对蔡家自然也有一番承情照应。如此这般,也就够了............
自己将来,就笑看萧某人和梁师成之间的争斗罢,梁某人在如此地位,还奈何不得萧某人。将来还怕不灰头土脸?得罪了老夫,岂能这般轻易就算了?
火候看得如此之准,今日御前这篇文章做得如此之稳。除了萧言之外,就是蔡京自己得到的好处最多。憋屈了几年的老公相,此刻差点忍不住就将喜色挂在了脸上!
另一头,梁师成却默默无言,只是在那里恭谨侍立。嘴闭得紧紧的,腮骨因为用力都凸了出来。此次是不成了,就看将来罢!
赵佶说完,就望向蔡京:“太师以为如何?”
蔡京收敛心神,恭谨回答:“圣明无过官家!老臣还有什么说得。但愿萧某人不负官家青眼,真的有所回报圣人与国朝还好,若是辜负了官家这一番苦心,就是老臣这里,也容不得他!”
赵佶一笑,摆摆手道:“今日不是常朝,到议论国事了这么久。一个小臣,倒惊动了如许人。且回去各自安置罢,明日朕去球市子看看这萧某人格局到底如何,朕之用人,向来是如履薄冰,谨慎万分的............梁卿与蔡老卿家,都颇有年齿,就不必和朕一般吃这辛苦了。但有什么事情,朕自然是要知照两位卿家的............就如此罢?”
既然要用萧言,要将他笼络为自家孤臣。明日給他这个体面,就是必然的了。梁师成不必去,去了反而是伤他体面。赵佶还想着日后赏赐他点什么稍稍抚慰这个宠臣之心呢。至于蔡京,更不必凑这个热闹,以后还得百般提防萧言和他往来!
但愿这个萧言,不要负朕这番苦心!
话说到如此,蔡京和梁师成就山呼舞拜告退。赵佶自然不容他们行全礼,还遣内使以肩舆将两位老臣送出。两人出外,目光到最后都未曾碰上一下。
赵佶从昨夜到今日,一直都在料理萧言引发的诸般事情,也觉得倦了。却还来不及休息,遣出身边人,一叠连声的传诏出去,明日御驾亲临球市子之事,再无更易,相关人等,加紧准备。萧言处,参与球市子经营各将门世家处也传去口谕,正式通知他们,准备接驾!(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