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重重地摔上了。
凤羽伏在床沿,肩上伤处的血果然慢慢渗透了出来。
他睁着眼,看几缕阳光穿过窗缝,如金线般铺落于青石地面,冷得像冰。
记忆里,也曾挨过父王的打。似乎是某个冬季的节日,福婶蒸了大锅大锅的羊肉,每个人都闻着说好香好香。唯独他,闻见那味道就觉得恶心,任凭下人们怎么哄,他也不肯吃一口。
“小弟,你看我也在吃,你为什么不喜欢羊肉?”姐姐端着碗在后面追着他,他原本是不愿吃,见姐姐来了,凭着小孩子的心性有意要引人关注,便跑得越发快。一边跑,还一边喊:“不要吃,不要吃,腥死了!”
喊得正欢,一头撞在闻声而来的父王腰间,惊得他蹬蹬倒退,顿时不敢言语。
“为什么闹个不停?”父王瞪着眼睛呵斥众人。福婶急忙奔来请求恕罪,父王却一眼望见姐姐手里的碗,夺了过来。
“凤羽,是不是又不肯吃肉?”
他低着头,小声道:“我,我不喜欢那味道……”
“吃!”父王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劝解,直接将大碗的羊肉端到他嘴边。一股强烈的膻味冲进鼻子,冲得他脸色发白。
“我不想吃!”他几乎要往后逃了,却被父王铁钳般的手紧紧抓住,一块羊肉径直被塞进了他的嘴巴。他尖叫着挣扎,带着哭声喊:“求你,我不想吃……”
“北辽的男女,没有人不吃羊肉!”父王斩钉截铁,扳着他的下颔,不准他将肉吐掉。但凤羽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拼命咬住牙关,死也不肯将肉咽下。
父王发怒了,扬起巴掌:“吃下去!”
姐姐惊得在一边叫:“小弟,不要犯傻了!”
他却流着泪,还是不愿咽下。
于是那一巴掌就像今天一样,打得既狠且重,直接将幼小的他打得栽倒在地,额头撞得发青。
那一整天,作为惩罚,父王不准任何人给他吃喝。半夜的时候,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的他却听到窗外有人喊他。他哆哆嗦嗦开了一条缝,有人递来一个碟子。
温热的,散发着香味的,装着油饼的碟子。
月光下,姐姐趴在窗口,小声道:“吃吧。”
本已拭干的眼泪又簌簌而落,姐姐伸手为他轻轻擦去,碰到了他挨打的脸颊。
“还痛吗?”她小心翼翼地抚着,问道。
他哽咽着摇摇头。
姐姐伤心地看着他,道:“以后不要在父王面前犯倔,为什么不肯认输呢?”
他不吭声,垂着眼帘,睫毛上还沾着星星般的泪珠。姐姐抿唇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其实,父王是希望凤羽可以变成一个勇猛的大将军啊。大将军都是生吃羊肉牛肉的呢!”
“那我永远也不要做大将军。”他忽而道。
“哼,没有志气的家伙!”姐姐屈起手指敲了敲窗棂,“我们北辽的男子汉,以后可都要上阵打仗,你这样胆小,长大了怎么办?”
他怔怔站着,说不出话。
姐姐虽是半开玩笑似的吓唬他,但小小的凤羽却将此话放在了心里。
次日一早,他还心惊胆战地想着如何面对父王,福婶却告诉他,王爷早早地就出了门赶往军营,也许要很久才能回来了。
——身为大将军的父王,时常都要听从皇帝的命令去往极远的地方打仗。这是凤羽从小便知道的事情。
其实父王难得在家的日子里,也很少与他说话,更多的是教世子练剑舞枪。世子的母亲也很早便去世,但兄长与弟弟之间,却并没有多少温情。
世子甚至不愿正眼看他,也不喜欢凤盈经常来找他。他自知正院的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待自己,便也极少离开自己的小院。他不知道为什么父王一直不喜欢自己,只知道要尽量地少说话,以免引来更多的白眼。
漫长的等待总是让时间流逝更不易察觉,也总是能消磨人心头的小小怨恨。他没了脾气,终于等回了父王,也就是那一天,父王头一次将目光长久地落在他的脸上,并慈祥地抚摸了他的头顶。
“送你去朔方,好吗?”
他似乎听福婶说到过朔方,但他不知道除了北辽之外,世上还有哪些地方,更不知朔方究竟在哪个方向。他怕独自远离,便小心翼翼地问父王,姐姐是否也去。
答案是肯定的。
于是他安了心。
于是即便那些天里福婶时常红着眼替他准备行装,他也并未很是担忧。“姐姐会陪我一起去的。”他扬起脸正告福婶,叫她不要哭哭啼啼,“朔方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是吗?”
福婶忍着眼泪点点头:“公子,要记得回来啊。”
“好。”他笑盈盈地勾住她粗糙的手指,“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给你带好东西吃。”
……直到出发的那一天清晨,他还做着梦,梦里的他长大成人,与姐姐一同穿着蓝色猎袍,骑着骏马背着弓箭,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纵横。
然后……然后的生活,便是一跤跌到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辞别的那一天清晨,马车徐徐往前,姐姐本想跟着一起出发,却被人紧紧拉住,不得前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夺过下人手中的包裹,拼命冲出人群,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飞奔。
“小弟,小弟!”姐姐在风中嘶声叫喊。
他惊恐不已,从车窗中探出身子,朝着后面大喊。与他同坐于车内的使臣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他跳窗逃跑。姐姐的身影越来越渺小,她的喊声还在风中飘扬,但马车却越行越快,终于飞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