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去东宫的路上,有一个不知名的小侍女悄悄递给婉儿一块方帕,婉儿不明所以,小侍女也不说话,只是朝她额头呶呶嘴,婉儿这才知道,原来额上破了一块皮,溢出血珠来。
她胡乱擦了一下,将方帕还回,心中的伤痛一点一点开始苏醒,那些往日与李贤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面前,一幕又一幕,仿佛时光正在倒流,然而触景伤怀并不是婉儿此行的目的,她使劲摇摇头,将自己从一片混沌的感性世界中拉扯出来,李贤陷入这样的危局,她无力回天,只得想办法补救。
东宫依旧戒备森严,看上去并无异样,因是奉旨,没人敢拦着婉儿一行人,她做了主,只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太子李贤早就得到通传,正在显德殿中抚琴。
古琴悠长之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尤为落寂,婉儿在殿外停下,驻足不前,她凝神细听,琴声时而激昂如惊涛拍岸,时而清婉似黄莺出谷,听得出弹奏之人不仅心有沟壑,更深谙技法。
她不忍打断,默然聆听了很久,直到眼眶微酸才猛然惊悟,她绝不能伤心垂泪,否则开局就定下了悲情的基调。
有了这个执念,婉儿理智了很多,轻推殿门,却听得一声琴弦断裂的声音。
李贤自语似说道:“你也不必牵强附会,这弦是我故意挑断。”
婉儿走近他,俯身下拜:“好久不见,太子已经有了新的意趣。”
“女史不是也有了新的‘担当’?”李贤反唇相讥。
“这古琴很好。”婉儿答非所问,“能否容奴婢近前赏看一番?”
李贤嘴唇动了动:“女史请便。”
来到李贤身边,离他更近一些,素手在琴身上摸了摸,“叫人想起春秋乐师师旷来,生而无目,却天赋异禀,一曲《玄默》,令人物我两忘。”
“近的不想,想那么远做什么?我只记得贞观年间的赵耶利,技压当世,即便是一床破琴,也能弹出天籁之音。”李贤有些负气的意味。
“英王殿下曾问我,太子在我心中的地位。”婉儿转头看着他,用平淡无奇的声音说,“我回答他,太子就是我的全部,眉眼可做江山,所以即便你没了现在的身份,即便连破琴也没有,我依然满心是你。”
李贤缄默,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才说:“七弟很好,对你尤其好,我如果不在了,你就跟着他。”又强调说,“他对你一定会比我好。”
婉儿眼中闪耀着莹润的光泽,“我知道,可是他再好,也不是你。”
“你来不该说这些,我狠不下心,你就脱不了罪。皇后她一直认定你有罪,所以才让你来,这样只有两个后果,一网打尽或两败俱伤,她计算得很好,什么都不会损失。”李贤的目光聚在她额上,伸手轻轻触了一下伤痕,“你又何必呢?你肯来必然是抱着某种决心或者某种侥幸,那都无济于事,皇后要的,只是绝对的忠诚,且仅限于对她一人的忠诚,可你能做到吗,婉儿?”
“你做不到!”他下了结论,痛心疾首道,“你抢来这差事,是要让我最后的骄傲都化为乌有吗?我没法把我们的感情变成千古绝唱,你也不要存着这样的奢望,活着才是正途。”
“既然要活着,那我们便都得活着。”婉儿看上去冷峻坚定,“皇后说的那些死士、兵器是不是真的?”她只为确认而问。
“哪个世家没有门客,哪个亲王没有幕僚?稀松平常。”李贤没有正面回答,恰恰说明武后所列的几大罪状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联络朝臣、集结禁军也是?”婉儿说到了重点,“殿下当知这是身居高位者的两大忌讳,为何犯了糊涂?”
“我很清醒,知道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这也不是为犯忌讳,你想好的托辞都说不通,我是真的打算——”
婉儿去掩他的嘴,制止说:“有些字眼,有些话,无论如何不能说、不能认。”
李贤握住她的手:“她总不能明目张胆杀了我。”
“暗箭难防。”婉儿沉郁着,“事到如今,只能找人顶罪。”
“我没罪。”李贤正色道。
“好,当是我措辞不当,那也要找人承担风险。”婉儿不想与他做无意义的争辩,改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