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李敬业承袭的是他的祖父李勣的爵位,而李勣本名徐世勣,因随太宗破突厥、灭高句丽,出将入相,不仅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还被赐以国姓。永徽六年时,李勣还曾帮过时为昭仪的武太后一个大忙,当时先帝李治废掉了王氏,打算立武昭仪为皇后,受到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的强烈反对,只有李勣称病卧床不起,暗中给李治透漏心思:“这是陛下您的家事,何必要问外人呢?”李治因此力排众议,坚持废王立武。
武太后显然是回想起了这一茬,脸上有了细微的表情变化:“恐怕要对不住李勣了!”
婉儿替她按摩着耳窝,宽慰道:“子孙不肖,老国公在天之灵,也不会保佑他!”
“你接着说,怎么才能让李敬业自乱阵脚?”或许是珍珠膏中掺杂的蜂蜜发挥了清热润燥的作用,武太后觉得脸颊处微有刺痛,刚想去伸手,被婉儿拦住了,“娘娘,您且忍耐些,只消一会儿,保管您这面容光泽如玉。”
武太后闭着眼点头。
婉儿继续说:“其实奴婢想的很简单,何不请吴国公为扬州道大总管,率兵前往征讨。这吴国公是先帝的堂叔,宗室中辈分很高,他若出面平叛,李敬业那群乌合之众的煽动之词岂不是不攻自破?”
或许是颊上的刺痛变成了阵痒,也或许是心上一口怨气顺了过来,武太后顾不得继续绷着一张脸,说话的幅度大了很多:“甚好!不妨给那群叛贼一个耳光!”又捂脸收敛道,“不过吴国公李孝逸年纪大了些,又从未带兵打仗,身为统帅,全无章法,这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毕竟不是去江南巡游!”
婉儿笑道:“太后,主帅不会,还有副帅啊!吴国公会不会行军,这并不重要!”
武太后也想笑,忍了下来,催道:“快,快,给我洗了去,太难受了!”
一旁的侍婢端着盥洗用具进入帐内。
武太后采纳了婉儿的建议,又给吴国公李孝逸安排了得力的副手,才过了十余日,扬州的形势已然得到扭转。武太后得到捷报,心情大悦,这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情应当与婉儿同乐。
婉儿得到召唤,即刻来到太后身边。武太后也不说什么,径直将一卷黄绢递给婉儿。
婉儿接过展开一看,原来是李敬业叛军中的艺文令骆宾王所作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对于骆宾王的文采,婉儿从未质疑,当初在林秀梧手下学习敕制之道时,林秀梧还专门提到了他,说他虽有才情,却未必能写出一篇气势磅礴的檄文,婉儿因读过骆宾王早年在狱中写的《在狱咏蝉》,私心认为林秀梧所言有失偏颇,但当时并未提出反对。如今时过境迁,这篇旷世奇文就在自己手中,想想难免激动。
“念一念,真是好文章。”武太后饶有兴味。
对于全篇檄文婉儿早已通晓默记,她与奏疏诰令打交道,自然不会忽略朝堂内外出现的各种范本文书,何况是这样一篇传诵一时、极其蛊惑人心的战斗檄文,只是碍于檄文中有大段辱骂武太后的言辞,实在不便朗声诵读,现在太后主动提出,证明心中已是有数,婉儿想着正好借这个机会一读为快,况且若是坚决推辞,太后必然疑心她私下偷偷关注过檄文。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入门见妒,峨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开篇便是对武太后兴师问罪,婉儿读着读着,难免尴尬,骆宾王实在是将武太后描述得太不堪了,檄文中的武太后杀姊屠兄,弑君鸩母,面目可憎……犹豫着是否要继续往下读,武太后示意无碍。
婉儿于是接着读了下去,“……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很好,说明了这次起义顺应天理人心,婉儿暗自品评着,单从文章本身来看,无论结构,还是措辞,都是非常精妙,“……暗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她机械地继续读了下去,心上却在发笑,李敬业这群人终究是不成气候,还敢吹嘘叛军威武仁义。婉儿之所以会在李敬业叛乱的问题上为武太后出谋划策,并非是希望武太后独掌大权的局面得以稳固,而是因为看透了这场叛乱形同儿戏,根本不可能撼动武氏根基。
武太后嚼着果脯,竟然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她听到婉儿读出一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瞬时站了起来,有些抑制不住感叹道:“有如此之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实在是宰相的过错!”
婉儿停了声,微微一愣,比起钦佩骆宾王的才学,她更加敬重武太后的度量。
“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依奴婢看来,这山川大河都在太后心中!”她的话听上去像是恭维,却带了真诚。
武太后重又坐了下来:“哪里是心宽,不过身在其位,畏畏缩缩不是我的风格!”
婉儿悟出越是动乱不稳,越是要有底气,哪怕敌强我弱,也绝不能主动露怯。
“婉儿,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李敬业之流?”武太后问。
仿佛心思被看穿,婉儿唇角一动,接着复归平和:“奴婢哪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只是对太后抱有信心,且李敬业实非大器之才,一切都在仓促之中,败亡已是必然。”
武太后认真了:“你倒是细细说说。”
婉儿思虑着,便随便说了一个理由:“李敬业以扬州为据,来势汹汹,一开始占了上风,却不想着趁胜北上直逼洛阳,反而挥师南下,妄图金陵的王气——这实在是向天下暴露了他的私欲和野心,格局如此,怎能有所作为?”
武太后戏言:“婉儿,幸好你不是他们的军师!”
“太后,您又消遣奴婢了!”婉儿应付道。
“只可惜,我这朝堂内还是有人与他们勾结,悄悄做着他们的内应!”武太后话音一折,声音立马狠了起来。
“竟有这样的人?”婉儿半信半疑道。
“怎么没有?太令我失望了!”武太后叹息不止。
婉儿却觉得她有些惺惺作态,但还是追着问道:“是何人不忠不义、包藏祸心?”
“还不是那个忠臣良相!”武太后讽刺道。
婉儿心上一沉,暗忖着:裴炎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