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被废为皇嗣后,回到了昔日相王府,“皇嗣”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封号,似储君但绝非储君,说白了便是一个候补性质的皇位继承人,刘皇后也降为皇嗣妃,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李旦只盼望着已登基为帝的母亲能格外恩赦,将五子放回,一家人能早日相聚,皇嗣妃刘氏和窦妃历经苦难,心志渐被消磨,意念不支,时常伴在李旦身侧,落泪倾诉。婉儿除了劝解相王府众人忍耐以外,一时之间也并无办法。
而太平公主自从成婚以来,大肆购置别业,更将崇仁坊的新宅装饰得富丽堂皇,期间数次邀请婉儿前去参观,因武曌初登大宝,百废待兴,婉儿一直抽不出身,这事也便搁置了下来。直到年底将西突厥斛瑟罗率部归顺处理完妥,才算缓了下来,想起太平公主几次三番的盛情,择日不如撞日,便带了阿清偷了半日闲,一人一马出了宫,往崇仁坊驶去。
见是这位贵客来了,太平笑着揶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不速之客,原来是内舍人,失敬失敬。”
婉儿行了一礼,身后的阿清跟着屈膝。
“公主,你这叫我无地自容,他们宫中瞎叫叫也就罢了,传到这宫外,我可真是惭愧得很。”她笑道,出宫装束已换,梳了简约的螺髻,插着一把小巧的木梳,修的是常见的阔眉,穿的是飘逸的大袖礼裙。
太平赞她风致与往日全然不同,婉儿却问了问驸马的去向。
“他去梁王府打马球了,同建昌王一道。”太平漠不关心,但武攸暨总会自报行踪,一次两次她嫌他烦,次数一多,竟也习惯了。
“想不到驸马同梁王倒是关系匪浅。”这话要是换做旁人说,太平可能会多了心,可婉儿的意思她明白,梁王武三思是魏王武承嗣的堂弟,武承嗣求娶自己不成,与他同心同德的梁王武三思想来也该同仇敌忾,拒驸马武攸暨于千里之外,可这二人居然还能一起相约打马球,甚至还带上了武攸暨的哥哥建昌王武攸宁,不能不说有些特别的兴味。
“不算什么,即便武承嗣,他也是时常碰见,上回武承嗣拉了他喝酒,没事人似的,武攸暨回府后直纳闷儿,后来想通了,还怒骂武承嗣对我不是真心竟然还死缠烂打要求娶……我自然不能同他讲,武承嗣从未死缠乱打过,反倒是端出的架子高出我一个头。”说到这里,笑得不能自抑,拉着婉儿的手,往新修的水榭走去。
“阿清,你去陪崇简玩一会儿,这阵子他也该睡醒了。”太平回身交代阿清。
阿清答了一声是,却也懂得公主是有体己话要同内舍人讲,她这个外人不方便陪侍。
婉儿用目光对阿清做了回应,公主府上,自是一切听从公主吩咐。
等到只有太平和婉儿时,婉儿接上先前的话题,“这样看来,驸马待公主还不错,是个忠厚的性情。”
太平记不清婉儿是第几个在她面前评价武攸暨忠厚的人了,耳朵仿佛对“忠厚”一词生出茧来,丢出散漫的一句话,“忠厚有何用?”笑着又说,“我那被贬房州的七哥够忠厚了吧?结果如何,温饱尚不能保证。”
这些年婉儿对李显时有留心,他的近况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七殿下过去太顺了,有了这段经历才会成熟起来,毕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太平截断她的话,“得!千万别同我引经据典,你难道还相信,七哥会有返京的那一天?”
“凡事都有变数,又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婉儿有感而发。
太平浅浅冷笑一声,“过去尚未发生,如今天下改了姓,武氏子弟才是宗室中人,李唐的旧人哪里还会有出头的机会?”
婉儿正想着该如何回复,水榭出现在眼前,两人在岸边的木台上席地而坐,不约而同望向前方的水面,这是公主新凿出来的湖,水体清澈明净,泛出粼粼波光,临水建了低平的栏杆,几株芦苇异常高大,正迎风招展着。
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婉儿舒展了一口气。
“还能看得入眼吧?”太平问她,“我这府上这处景致最是简单,清幽之地本就不适合浓墨重彩。”
婉儿由衷一叹,“我一向心往山水清音,奈何宫城之中多为矫饰之景,此刻竟有返璞归真之感,实属难得!”
太平会心一笑,“我还有个园子,种了不少宫里不常见的花草,有异国他邦的,也有田间山头的,待会儿你去转转,包管你心旷神怡。”
又闲聊了一阵儿,太平突然想到前不久刚得了一坛极品葡萄酒,有些隐隐的兴奋,“婉儿,我们去园子里饮酒如何?”
婉儿本就对太平的新园子存有好奇,听得她提议立即表示同意,都不是拖沓迟延的做派,说走便走,太平仍是亲昵地勾着婉儿的手腕,有说有笑,走得很是闲散。
刚走出水榭没多久,匆匆奔过来一个浓眉大眼的侍女,见了太平,欠身道:“公主,小郎君醒了一会儿,见不到您,一直哭闹着,奴婢们等哄不住,实在无计可施,阿清姑娘正给小郎君唱曲呢!”话罢,又侧身对婉儿行了礼。
太平对薛崇简疼爱到骨子里,一听这话,慌着声面向婉儿,指了指方位,“我先去看看,园子就在前面不远,异香扑鼻,婉儿你循着气味便能找到,稍稍等我一会儿。”
婉儿安抚道:“公主不必分心招待,我四处看看就好,小郎君要紧,您快去。”
一主一仆急步而去,婉儿感念为人母者,真是至刚至柔,嘴中却嘀咕了一句:阿清这丫头还会唱曲儿?怕是听了她的曲儿,小崇简才哭得更厉害的吧。